太子府。
眼前的宁云龙,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眼神,落在苏宝银身上,看得她骨头里发冷。
自从被抓进宁军,九死一生逃了出去,此刻却又落进了这无良太子的手掌心,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什么滴……
愈想愈伤心,干脆轻叹了口气。
宁云龙淡淡发了声:“苏姑娘,你叹什么气?”
宝银干笑。“叹气?哪里哪里……偶只是在感慨,今生得此荣幸,能进入太子府为殿下服务,苏宝银定将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宁云龙挥挥手打断她,问道:“身后的人,是你的伙计?”
宝银点头。道:“偶苏宝银怕人手不够,带着两个赌坊的伙计一同进来为贵客服务。”
宁云龙目光流转,落在宝银身后。
眼前的男子,身形俊硕,头顶一大毡帽,只露出半张脸,嘴上两道八字胡。相貌虽陌生,却仍看出些熟悉的感觉。
那日,在四国大会上,他见过楚国的四皇子霍靖,此时,心里已猜出八九分,不由的暗惊。
再怎么样,他也没料到霍靖竟敢随苏宝银一块进府!
他们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走上前,逼近霍靖的脸,低低道了句:“抬起头来!”
霍靖从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迎住他的目光。
一抹日光扫下,斜斜照射在二人的脸上。四目相接,隐约有闪电交错。
楚国皇子?
宁国太子?
战场上,二人无缘面对面,却在这里,心照不宣相视对持,各自在眼眸中留下意味深长的微笑。
时间凝结了几秒,气氛复杂的很。
宝银注视着这两位势均力敌的男人,只觉喉咙里粘粘倜倜的,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干着声音道:“殿下,这位是偶的伙计,名叫阿凡提。”
说完,忽想起真正阿凡提的模样,觉得与这严肃的气氛极不搭调,一时间,思绪飞扬,只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来。
宁云龙与霍靖同时朝她看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捂住嘴,尴尬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偶就是突然想起一个很好玩的人,所以就笑一下,笑一下,笑一笑,十年少对不对?哈哈……”
她干笑着,气氛却愈发冷了。最后,只得一缩脖子,闭嘴。
过了半晌,宁云龙从霍靖身上收回目光,冷冷道:“苏姑娘果然想的周到。需要什么直讲来,府内的下人自会准备。宴会明日正式开始,若服务的好,我大有奖励。”
又道:“来人哪,安排苏姑娘一行回房好生休息。”
……
打发走另一伙计,二人进房掩门,宝银转身对霍靖道:“宁已认出你来,却详装不知,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霍靖哼了声,道:“只恐怕他也不知我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这回直面宁云龙,却发现他似对此事也存有疑问,说明幕后指使并不是他,却更说明,有人想借宁云龙之手,来操纵整盘棋!
宝银眼珠子骨鲁鲁一转,道:“不过,进太子府是你小王爷的主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说好,可跟偶苏宝银无关!”
霍靖吡道:“本就与你无关!”
宝银本是将将他,却不料他竟当真回将自己。心一空,又酸又难受,反驳道:“对对对!与偶无关!偶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吃饱了饭没事干,陪你这小气王爷到这宁国玩,玩得步步惊心,玩得连命都差些没了……不过偶这种无名小卒本就无足轻重,死了活了与你们这些大人物无关,笑了怒了你们也别放心上,偶就一陪你们玩的小把戏,看你们王爷太子们斗智斗勇勾心斗角,需要偶时,偶就粉墨登场,不需要偶时,偶就一边凉快去……好!偶现在就一边凉快去……啊呀……好凉快!”
说着,气鼓鼓地甩门而去。
霍靖英眉一皱,半晌没回过神。
这疯女人是怎么了,先是自己说此事与她无关,等真说了与她无关,她却又怒了,她,她到底想听什么?
……
宝银气得胸闷,晃悠到了园子里,逛了几下,心情平复下来,想:完了,怎会这般在意小气王爷的话语,说得生分了,便气,说得亲近了,便开心。不行不行……这感觉怎愈来愈象是自己恋上他了。
她急得猛拍脑门,随手捞过一树枝,啪下折断。
霍靖?不说他又酸又小气,就说他已经讨了宋国公主当老婆,也足够自己退避三舍了……自己怎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真是乱套了,乱套了。
肯定是因为和他时间久了,才有了好感而已。
与一条狗呆久了,也有感情的是不是?
就是,偶苏宝银喜欢的类型是象秦轩逸大将军那样的,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对对对,等回到楚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想着,思绪开阔了不少,心情也轻松起来,干脆哼着小曲在这太子府里闲逛起来。
太子府果然气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连绵不断的假山竹林,穿梭不息的侍女小厮,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竟也无人注意到苏宝银。
走着,渐渐没了方向。
这古代庭院曲径通幽,象个大迷宫,绕得自己眼花缭乱。
最后,连个鬼影都没了。
等等,这是哪儿?
眼前有一道门紧闭,门上紧扣着一把大锁。
她左顾右盼,发现旁边没有其他的路,正想调头回去。空中却忽然飘来一张轻薄似水的白纸。
她伸手接住,却见上面四行清秀小楷,应是一首七言诗。
朝花夕拾浮华尽,
千回百转心终空。
……
宝银正低声念着,门后却传来一声空幽的叹息声。
这声叹息,极尽悲伤空灵,似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吓得宝银腿一抽,僵在原地,正忤着,忽又传来凄凉飘渺的声音。
朝花夕拾浮华尽,
千回百转心终空。
问君能有几多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
……
一个女人朗诵诗文的声音,只是悲苦感伤之极。
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提起胆子走上几步,朝门缝中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院子正中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张椅子,椅子上有一个人……她的脖子与树枝之间,连着一根结实的绳索……
靠……传说中的上吊啊……
宝银吓得腿脚发软,来不及多想,大叫道:“救命哪!有人上吊啦……”
那人听到声音,忽然转过头来,朝门缝中的宝银瞟了一眼。
却见是个四十岁的妇人,长相极为清秀。但神情淡漠,目光呆滞,那一瞟,尽是绝望之意,看得宝银心里忽生出一股冷意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妇人抽回目光,木木地将绳索又往自己的脖子处一套,腿一一噔,只听“嘣”一声椅子倒地的声音,那瘦弱的身体一斜,瞬间挂在了树上,象件空荡的衣服,在风里飘来晃去。
宝银吓得喉咙干干,一个字也发不出,怔了三秒,急得连连用身体撞门,却没有反应。
冷静下来,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对着那锁芯摆弄起来。
果然,没几下,便撬开了锁,她冲进去,一把抱住那妇人的腿,不顾她颠腾,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她硬是从树上揪了下来。
那妇人身体一软,整个压到了宝银的身上,宝银痛得哇哇大叫,却也来不及揉,朝那妇人看去,只见她脸色苍白,似是已经晕过去了。一探她鼻尖,却还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她急着连按那妇人的人中。那妇人微微睁开眼,无力地朝她看了一眼,嘴唇喃喃不知所语,没过半刻,又晕了过去。
宝银擦过额头的汗,呼呼地直吐气。
得找人帮忙!
起身朝门口飞奔,才到门口,却与一人撞得满怀。
抬起头,迎上那对凶神恶煞的目光,傻了……
“殿下……”
宁云龙似是从很远处急忙赶来,气息还未平复,那脸却绷得象张面具,目不斜视急上几步,冲到那妇人身边,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焦急地喊道:“母妃……”
宝银站立不稳。
神马情况?母妃?这妇人是宁云龙的母亲?
等等,即是母亲,为何被锁在这院中,还上吊自杀?
正愣着不知所措,却见宁云龙忽地转过头,目光熊熊似火,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从地上擒了起来,拎着她小鸡似的身体“砰”一声逼到了墙角,宝银脖子被憋得无法呼吸,一张脸由红转白,双脚无力的在空中折腾,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殿下……放开我……放开我……”
宁云龙的目光似是要吃人,恶狠狠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说!”
“啊……嗯……我…… ……放开……我”
宝银用手拼命地想将他的手指掰开,却无奈他的手似老虎钳一般,根本纹丝不动。
眼看就要断气了,那边的宁母却突然缓缓醒来,用极微弱的声音,轻喊道:“龙儿……是她救了我!”
宁云龙一怔,松开了手,宝银身体嘣落在地上,喉咙里突然有了新鲜空气,呛得她咳个不停,脸上半天才回转了血色。
宁云龙也不顾她,只飞奔回到宁母身边,小心地抱起她瘦弱的身躯,一脸担忧道:“母妃,为何……为何你要这般!”
宁母的眼也湿了,哽咽道:“我只是不想再拖累龙儿了……”
“孩儿费尽心机,只想留住母妃在身边,可尽孝道,母妃却三番五次地要走……难道,难道,母妃不想给孩儿这个机会么?”宁云龙声调高了几度。
宁母叹道:“龙儿不用尽孝道,你父皇早已下令杀了我,我早该魂归九泉,龙儿这般抗命留下我,只为龙儿添了不必要的麻烦,你父皇若是知道了……”
“不许再说这些!”宁云龙喝道,眼中竟有了晶莹的液体。“孩儿心意已决,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母妃半分!”
他说着, 一把搂进宁母入怀,宁母热泪盈眶,只道:“是我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你,我罪该万死,龙儿是太子,背负着江山社稷,我,我怎可这般陷你于危险之中,你让我去吧,我若是去了,龙儿也不会这般痛苦了……”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
宁云龙却只拥住她不回答,目光中凝聚着别样的坚定。
宝银愣愣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着他二人对话,大概明白了一些。
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她战战抖了下,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啊欠!”
宁云龙听到声音,唰下转过头,似火的目光咬住她。
宝银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退了三步,干笑道:“偶没事,偶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正在此时,两个侍女已经赶来,一见此情形,吓得浑身发抖,啪就跪下连磕头道:“奴婢来迟了……来迟了,请殿下恕罪……恕罪……”
宁云龙脸上怒气沸腾,喝道:“我让你们好生看着母妃,现在这样,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自己去刑房领命受死吧!”
两个侍女吓得语无伦次,连声磕头求饶。一时间,哭声求饶声不断。
宁母虚弱道:“别杀她们,是我将她们差遣走,不怪她们。”
“母妃……”
“龙儿,少犯杀戒,就当为母亲积德吧。”
宁云龙吞下恶气,对着两侍女喝道:“今日饶了你俩,从今以后,给我好生照顾母妃,若她有三长两短,拿你们全家的性命来陪葬!”
两侍女泣谢,之后,又连忙起身,服侍宁母入屋休息。
宝银见一行人进了屋,似乎已经忘记她的存在,心想这是溜之大吉的好机会,连忙拔腿就跑。
宁母的住所为避人耳目,在极偏的地段,天黑漆漆的,那假山阁楼看上去都一个样儿,宝银出了院子,昏天暗地地绕了三圈,却发现愈走愈迷糊,最后,腿软气虚地又回到了原点……
看到那熟悉的院子,宝银差些就要哭出来,正巧遇上宁云龙处理完母亲的事走出屋来,看见宝银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一张黑铁似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冷冷朝她睨了眼。
宝银吐吐舌头,哭丧着脸道:“殿下……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
天色已黑,府里的虫子早已入了冬眠,没了一点声响,银色月光淡淡洒下,更显得气氛平静如水。
宁云龙走在前面,宝银走在后面。他走快几步,宝银也快上几步,他慢下脚步,宝银也连忙收起速度,就这么将近将远地走了一段路,宁云龙却突然停了下来,宝银躲闪不及,猛地撞了上去,抬头,看见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心咯噔一下,漏跳了三下。
回神,连忙倒退了几步,站直身体,乖乖地低下头。
无良太子,杀人如麻,喜怒无常,她心里实在怕,怕他杀人灭口也说不定。
许久,也没听到宁云龙的反应,她奇怪着,缓缓抬起头,却见他孤身一人站在湖边,望住那满湖的鳞鳞,只留下一个剪影。
湖光与月光交织,他的背影被反衬着更加清晰劲酷,宝银脑里忽地冒出一个词:仙姿佚貌。
这样的词语,恐怕只是形容这样的人吧。
只是这份风华中,隐约带着几分落寞。
战场上的他,狂妄暴虐,楚宫受降的他,桀骜不驯,然,此刻的他,身单影薄,竟有让人怜惜之感。
原来他也有母亲在受苦。
原来,他还有一面隐藏这么深。
她心中又是感伤,又是惊叹,忘记自己身陷险境,只被他绝世的背影所痴迷。
直到宁云龙缓缓转过身,她才恍然回神,摸摸脑门也不知说些什么,半天才挤出一句道:“殿下,你的母亲是诗人吧。”
见他没反应,宝银咽了口唾沫,又道:“偶偶没什么文化,所以最佩服诗人了,什么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那可都是雄才伟略的人才写得出来的东东。殿下的母亲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想,先拍着马屁再说,总不会错。
只见他眼中隐约闪着精光,却不回答。宝银打了个寒战,心砰砰直跳。想,这无良太子怎么这么冷,冷得比这寒风还刺人骨髓。
这样一副绝世相貌,良好身世,性格却这般不讨人喜欢,真是可惜之极。
她胡思乱想着,又道:
“殿下,您放心,绝对放心,偶今天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偶只是出来打酱油嘀……哇,好累啊哇,偶终于找到回房的路了……谢谢太子殿下为偶带路!偶回去睡觉了,太子殿下,不送不送,偶先走了!”
一只脚偷偷地朝身后伸去,另一只脚也跟着朝后退去,就这么,连着退了几步,宁云龙却只是面如冰冻冷冷望住她,一双眸子深遂潋艳,在昏暗中闪闪发亮。
宝银心里直抖。
MD,无良太子,你放个屁也好啊……这么不声不响的模样,要吓死老娘滴……
想着愈怕,也不敢转身走,只能倒着步子,一点一点地往后退,直到退至安全距离,对着宁云龙的黑脸,嘿嘿笑了三声,连着鞠躬,“殿下,偶先回房喽……”
话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跑。
宁云龙望住她的背影,忽然浮起一个复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