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知道了陆宝珠的秘密,谢不语有些吃惊,又觉得困窘。木兰以死相逼,从此销声匿迹,那之后的一个月陆宝珠便嫁了阮初元,不久领养了一名四岁幼女,取名陆忆兰。
陆宝珠曾经说过,在陆宅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发现了木兰的簪子,木兰的失踪定是与陆家有关系的。这样的大门大户把宝珠和木兰的事情视为奇耻大辱也是毫无疑问的,若是想要陆宝珠这样执拗的人彻底死心,让木兰消失是最好的方法。恐怕陆宝珠也开始怀疑,继而因为调查发现了什么而被杀人灭口。在她心里,对于当初鲁莽地将木兰带去陆家的事,怕是一直都在苛责自己,愧疚无比。
那现在是在梦境当中么?不,这也太真实了。刚刚明明还被困在棺材里,怎么会一下子到了宝粹阁?谢不语的眼睛疼得像要被撕裂似的,他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失重了一般,被木兰一路牵引着来到她们初见时的阁台。他看到木兰脸上的笑容颇为怪异,心中顿时渗出几分阴煞来。这一切都太古怪了,宝珠一直操控着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他的声音,完全被蛊惑住了!
“宝珠,快跟我来——”
“木兰……木兰你等等我……”谢不语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伸出双手追过去,木兰一闪,他便扑到了一根廊柱上,上头的木刺将他的手臂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来。他在流血,这一切果然不是幻觉或者梦境!谢不语猛然间清醒过来,看到木兰一步一步走过来,表情狰狞,她的袖底,刀光乍现!
“宝珠,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后退?”木兰委屈的声音里满是令人战栗的恶意。“你在害怕什么?”
他必须想办法逃跑,不然会被杀掉的!谢不语牙齿发寒,眼睛里像有一把火在燃烧,痛得他全身都在发软。木兰步步逼近,势在必得,却教身后突然涌来的热炎惊得顿在原地,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头顶的帐幔上一片火光。火焰凶猛如窜蛇般在宝粹阁飞速蔓延,不过一瞬几乎要将整个楼阁吞噬。
她血红了眼,浑身哆嗦地举起匕首朝着蜷缩在地上的人疯狂扑去,却在瞥见那只火光缭绕的左眼的顷刻之间,被燃烧成灰烬,随着凄厉的惨叫彻底湮灭。
宝粹阁上一片火海。
“咳……咳……”谢不语被铺天盖地的浓烈焦臭味呛醒,他捂着左眼吃力地撑起身来,皮肤触及之处一片滚烫。眼睛极其难受,他根本不能睁开半分,泪水顺着指缝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他焦急地唤着宝珠的名字,却无人答应。凭空出现的幻境和突如其来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在哪里?他不停地揉着发疼的双眼,勉勉强强睁开一丝,竟从隙缝中窥得一片黑暗。
谢不语大惊,一个踉跄: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瞎了吗?!
“小不!当心!”绝望之间他听到令狐缭慌张难掩的声音,急忙伸出手冲着他的方向寻去,“令狐缭!你在哪?!我看不见你!”谢不语哆嗦地重复着,“我怎么看不见你?!”当他的双手触碰到一人的肩臂时,他猛地噤了声。
滑腻的肉骨……是那双头血尸!
令狐缭从化身巨兽的长怜背上一跃而下,瞬间拧断了双头血尸一侧的脖子,与此同时,血尸的另一个脑袋张嘴就朝面前谢不语的脖颈咬下去。令狐缭瞳孔收缩,本能地伸出手臂挡在谢不语前头,那双头血尸的獠牙就这么深深刺进他的皮肉之中,他一声闷哼,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将它的嘴掰开,然后抓着上颚与下巴,毫不犹豫地把它的脑袋撕成两半。鲜血肆意飞溅。素洁的白色衣摆拂过地上的残骸,殷红微染,令狐缭神色漠然地甩了甩胳膊上的血,然后定定地站在惊慌失措的谢不语面前,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睁大的双眼毫无焦距,微颤的手指迟疑地攀上他胸前的衣襟,如同即将绝望溺毙的人终于寻得了最后一丝生机,他紧紧地抓住他。他在看他,却看不见他,因而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是令狐缭对不对?”
“……是,是令狐缭。是那个赖你家骗吃骗喝的令狐缭。”令狐缭的叹息微不可闻,他缓缓地伸出手,用袖子仔细而轻柔地擦拭着谢不语满是污渍与血迹的脸,额头,眉眼,鼻子,下巴,一点一点,如此专注,一丝不苟。
焦黑的泥土松动,一只枯手破地而出,猛地叩住长怜。长怜低吼,如轫利爪即刻将它撕裂。它略带焦急地转向令狐缭:“阿尊,我们快带小不点回去吧!留在这里对我们太不利了!”地下的血尸不少,确如宝珠所说,在这个空间之中他们的力量就好像完全被压制住了,光是维持巨兽的模样都让它有些力不从心。何况现在这个地方太过危险,古时战场阴灵难散不说,如今还被世代用作乱葬岗,如此阴煞之地,根本就是丧命的黄泉之路!
幽云之上,阴月即满。厉风暗袭,怨气冲天。
长怜伏着令狐缭与谢不语在空中飞驰,它低头,映着惨淡的月光,它的脚下是大片焦炭一样的土地。断木肆横,残骸遍布,砾石滚落,触目惊心……小不点还不知道,他就着天卷,几乎把整个乱葬岗都给烧了。
谢不语闭着眼睛靠在令狐缭的身上,吃力地唤他的名字:“我想睡一会儿了……”
“好,天亮了就叫醒你。”令狐缭修长的手指覆上谢不语的双眼,感受着着从他体内传来的温热,他的下巴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声音有如梦呓:“别怕小不……睡吧……”他就这样柔声安慰着,直到谢不语的呼吸安然,他微微勾起唇角,却忽的吐了一口黑血出来。他冷漠地斜了一眼隐隐泛着赤光的月亮,而后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
又一个十五要来了。而他,又还要活多久?
谢不语这一觉睡得特别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令狐缭正坐在桌子旁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长怜慵懒地趴在他腿上打盹儿。见他醒了,令狐缭朝他笑了笑:“肚子饿不饿?”
谢不语摇头,只觉得浑身乏力。他沉默地低下头,垂落的睫毛在他眼窝投下淡淡的影子,他的拳头微微紧握而后松开,如此反复,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令狐缭,我……是不是瞎了?”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令狐缭不动声色地遣散眸中汹涌的暗流,轻轻拍了拍长怜的背让它从他身上下去,而后踱步至谢不语跟前,将他眉眼间的忐忑和恐惧尽收眼底。昨晚天卷发挥出的力量会让小不暂时失明。如果这种力量越来越强大,小不不过凡人之身,以后必定会因承受不住而使身体坏死……他毁了他的家,明明是想要赎罪的,到头来还要害他失了性命么?
“没关系的令狐缭……”没有听到应答,沉默的世界冰冷得如同他眼中无穷无尽的黑暗。谢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笑容,“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会……”他听到如同寻常的轻笑,接着自己的手被执起,直至触碰到那人微凉若绸的皮肤,他感觉到指尖划过他狭长的眼睛、轻颤的睫毛,最后落在他薄而软的唇上。他低沉的声音仿若潺潺流水,萦绕在他心尖,一洗清明。他说:“怎么会呢?若是你瞎了,我便把我的眼睛挖了给你。”
一时间他愣在原地。没来由地一阵心跳,呼吸竟有些不稳。
“咳咳……忍不了啦,我已经快害羞死了……”耳边冷不丁传来陆宝珠阴测测的声音,谢不语老脸一红,急忙把手从令狐缭那抽回来,站在一旁支支吾吾道:“宝……宝珠,你昨天到底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担心的要命……”
“呵呵……”陆宝珠干笑两声,“昨晚那一把莫名的大火就像在你身上燃烧似地,那会儿我痛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好吧,其实我已经死了。接着我头一歪就没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刻意略过了宝粹阁那一段。其实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与木兰再度相见的场景,她明白的,也许这是一场致命的幻觉,抑或是蓄谋的陷阱,可她就是不肯承认不肯醒来不肯听谢不语的声音,她的木兰啊,她那么愧疚,那么痛苦,那么悲哀,如果当初不是她年轻气盛,也不会害得木兰如此凄惨下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抵是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一时之间谢不语也没了话。这时从门口传来一个诺诺的声音,是陆忆兰。
“娘……娘……”陆忆兰小小的手揪着谢不语的衣服,看到他闭着的双眼,仰起脸小声道:“娘的眼睛怎么了?”
一个大男人突然给小女娃奶声奶气地管叫娘,谢不语到底还是扭捏了一下。倒是宝珠掌了他的身弯下腰去,轻轻摸着陆忆兰的头,柔声安抚她:“忆兰乖,娘没事儿……”
“娘……”陆忆兰的小脸突然郑重起来,一脸神秘地冲四下看了看,而后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头在天上飞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