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怎么办?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视着,谢不语的身体有些僵硬。虽然说应该习惯了的,可是在这荒郊野外的冷不丁冒出一座坟墓已经够吓人了,别说上面还放着一颗直勾勾盯着你的人头,此刻他还顽强地屹立着并向方传递着友好眼神已经是一朵奇葩了,可是谢不语停顿几秒后缓缓地抬起了手晃了晃,于是他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嗨,我迷路了……这条路是通向B大的捷径吗?”他尽量笑得天真无害,语气轻快地仿佛彻底忘记了自己问路的对象是一个人头。
“是……去地狱的路。”人头阴测测地跟着笑了一下,在看到一瞬间脸色发绿的谢不语拔腿欲跑的举动时,急忙慌声道歉:“不是不是!我跟你闹着玩儿的!顺着这条路走到底,过了河上的小桥就能看见你的学校了。”她从坟墓里飞了出来,身子轻盈地落在墓碑上坐下,皮肤苍白得有些透明,眉眼弯弯的,似乎很高兴:“对不起,因为太久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没想到你竟然能够看见我,一时贪玩就想捉弄捉弄你,却把你吓着了。”
“真的吓到我了。”谢不语看着眼前几乎与普通女孩子无异的鬼魂,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女孩子摇摇头,打趣道:“这种情况下你还招着手朝一个头问路,倒是把我吓着了……”
“我想,如果能给对方一个友善的微笑,至少不会被报以恶言吧。”有些天真的想法,却是让谢不语安心的箴言。
“这么说,你信人性本善咯?”女孩子从墓碑上跳落至地上,走到谢不语跟前,退落了嘴角的笑意,微微仰着头,安静地望进他的眼睛里,郑重地问道:“是么?”
一瞬间的寂静,仿佛连草丛中小虫子爬动的窸窣都失了声。因为女孩的声音太过清冷,表情太过认真。
善……么?
大概吧。他没有仔细考虑过。只是这么觉得,并且认为自己应该这么觉得。
“嗯。”谢不语轻轻点头。他不清楚她在执着什么,也许这样的答案能让从这双清亮的眼睛中透出的悲伤消失一点,“如果一切皆善,就一切皆美。这样的纯粹很好,不是么?”
她因为这样真诚温柔的安慰而微微动容,有些失神而小心地伸手,指尖缓缓从谢不语的耳尖滑向眼角,低叹:“你很像我的一位故友,他是我这一世唯一的朋友。”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她说太久没有人与她说话,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独身守候在这一静寂荒芜之地,任四季流转,风云变幻,却依旧无人相见,无人可依。日复一日,忘了年岁,重了孤寂,唯借回忆,容自己独身继续。“我叫谢不语,沐夏。”
在名字被人叫出的一刹那,女孩眼眸灿若星河,笑意生夏如花——叶沐夏,是很温暖的名字,说出这几个字的人,是否有感受到那丝丝光线透过新绿之叶沐入心中的暖意?
“不语……”叶沐夏的表情突然生出几丝狡黠,“你上课快迟到了吧?”
“糟糕糟糕!”谢不语回过神来,“我得先去学校了,还有沐夏,谢谢你给我指路!”
叶沐夏抿嘴看着谢不语急急忙忙地往前跑去,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能再来陪她说说话,因为——
“沐夏,等我空了就来找你!”那个慌慌张张赶着去上课的少年在跑出不远之后又回头朝她挥着手,在她开口哀求之前就读懂了她脆弱的寂寞。
良久良久,她才将目光收回,静静地在墓前跪下,紧靠着缺损陈旧的墓碑,用耳朵轻轻贴上那三个字,聆听,从中传来的仿佛是心脏重新跳动的铿锵有力之声。
沐夏。
踩着上课铃声冲进教室的谢不语总算大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为了数量可观的奖学金他可不能掉以轻心, 敌手众多,皆实力强大不可小觑,决战在即一步松懈满盘皆输啊!谢不语一想到可以抵去他一年学费还有充足剩余的奖学金,纯净的脸上立即闪现出狼一样的表情!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燃烧了沸腾了汹涌了!当周围一干人听讲台上老头子念经诵佛一样的课正听得昏恹恹时,突然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强大气流给震慑到,四处搜寻后便惊悚地发现始作俑者正极其兴奋地一边看着上头呆板的老头一边开足十万马力奋笔疾书,眼中闪耀着禽兽一般的光芒!
于是众所周知的灵体谢氏少年被俯身的传言再度像流感一样蔓延开来。文体不一,版本丰富。
“小乖……”下课的时候有人垂头丧气地趴倒在谢不语的桌子上,打断了走火入魔的某人,迫使他正视自己哀怨的感情。
“怎么了,阿泽?”谢不语放下手中的笔,瞬间从野兽恢复到了小鸡仔的温顺模样。
“一大早就接到班长的噩耗,人生能有望吗?”唐泽目光呆滞地望着他,表情沉痛:“我们承欢不知道生了严重的什么病,全家突然移民去国外治疗了。中流砥柱都没了,让班级里如狼似虎的汉子们怎么办?难道真如古言所说,自古红颜多命薄啊……真希望她能早点康复……”
谢不语看着他扼腕哀叹摇头再三,俨然一出戏里的痴情角,就差吊着嗓子唱上几句了,可他却笑不出来。苏承欢一家出国了,事情被掩盖了下来,可是……“阿泽……你知道殷言晴为什么没来学校吗?”
“殷言晴?谁啊?”唐泽狐疑地盯着谢不语略微惊愕的脸。他确实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在刚刚说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有一丝异样从心底飞速溜过呢?
“哦……我记错了!记错了……”谢不语胡乱打着哈哈,淡漠地垂下眼帘。殷言晴是学期中途突然转过来的,作为“殷言晴”这个身份,自始至终她都不是人类,如今随着她的消失,曾经与她相关的记忆都将灰飞湮灭么?这样挣扎着想要被人所记住,到最后却连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无法留下,是不是……太过残忍。
他突然有些难过。
一路顶着乖孩子的称号走过来,他循规蹈矩,他谦和有礼,他待人温煦。所有人都愿意对着他笑,愿意跟他借作业,踢足球,诉苦恼。再陌生的人叫他“不语”都能那么亲昵,他答得也出奇自然。他是谢不语,老师信赖的好帮手,同学欢迎的老好人,朋友喜欢的好兄弟。这种不被靠近的存在感,他不是孤独啊。
——只是,悲伤。
去吃午饭的时候路过走廊的镜子,无意间看到耳朵上的伤口消失了。想起早晨孤坟上女孩子在他耳尖的触碰,是那个时候吧,她细心地将这个微小的伤口治愈,却没有告诉他。
善良而孤独的幽魂。他忽然很想看见她,哪怕他知道,这微不足道的陪伴丝毫抵抗不了年年岁岁的寂寥。如果仅仅是能够与人交谈就可以让她微笑,这纯粹的温暖,能存续多久就存续多久吧。
也许是他想得太出神,以至于唐泽从他的餐盘中夹出第三块肉的时候,谢不语还在呆呆地嚼着米饭。
唐泽叹了一口气,将心事重重地谢不语唤回神来:“小乖,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哎?有吗?”谢不语尴尬地干笑两声,被唐泽认真的目光盯得不知所措起来。他向来不是太懂得掩饰自己的人。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超市工作,似乎来了什么人,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你跑了出去,等了很久后我好像报了警……接下来的事情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可是又感觉它很重要,脑子里却一直迷迷糊糊的……”唐泽有些懊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迟疑而谨慎地望向谢不语略微慌乱的眼神:“小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今天早上来上学的时候,因为公交车突然坏掉了,我就从孤儿院后边的小路走,结果看见你也在那儿,还在跟谁说着话,可是我仔仔细细地看了,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座孤坟。”
喧闹的食堂之中,有个两人瞬间陷入了冰冷困窘的沉默当中。没人再动筷子。
他竟然看到了……谢不语不敢抬头,却因为感受到上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而又为他担忧的眼神有些心慌意乱。他该告诉他吗?这样诡异到颠覆世界观的事情他能接受吗?也许……大家会觉得他是个怪人而疏远他,又或者,因为他的关系,他们还会陷进不必要的麻烦……
不,不能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永远都是。
拳头紧握,下定决心的谢不语刚想抬起头编一个谎言搪塞过去,却被猛地站起来的唐泽抓住了双肩:“阿……阿泽?”
“小乖!你太让我失望了!”唐泽痛心疾首地晃着他的肩膀,丝毫不介意四周错愕的视线,“枉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哥们最亲的闺蜜,没想到你却这样对我!”
在周围一片冷气倒抽声中,谢不语愈发不安和迷茫了。
而唐泽却突然越过桌子矮下身来,贴近谢不语的耳朵,一副怕伤害他却又不得不说的为难表情:“小乖,你这样死命读书还要打这么多份工,是铁人也要神智混乱的啊!你知不知道看你一个人在一座坟墓前笑着自言自语还手舞足蹈,我有多替你难过啊?!在事情演变得更严重之前,我们去找心理老师谈谈好不好?”
“……”
“好不好,小乖?”
谢不语瞬间有些哭笑不得了,弄了半天,原来是以为他的精神出了毛病?他强忍着笑,转过头去看那个像哄孩子一样和蔼可亲的大男孩,他真的在为自己担心,虽然是以这么无厘头的方式……
是不是太过感激与感动,所以“谢谢”才会变得如此沉重婉转至无法说出口?
所以谢不语拉下脸瞪了他一眼,哼了一个“不”字后端着餐盘头也不回地把他甩在了后面。
却把唐泽怔住了。片刻后微笑着屁颠屁颠地跑上去:“那我就把你这家伙绑了去!”
他第一次给了他另外一个表情,除了那个对所有人都一成不变的温煦笑容之外的表情。这副好似盛满阳光的精致面具下隐藏的脸,是否愿意让他这个朋友看见上面脆弱的真相。
哪怕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