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的空气中传来微微发颤的叹息声,游离难定。
昏暗的台灯散发出恹恹的光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女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迟疑地将垂落在脸颊两旁的发丝别在耳后,露出如雕如琢的绝美之色。
她目如死光地盯着镜子里的脸,突然尖叫一声,拿起台上的香水狠命地砸过去。
咔嚓。
硬冷的镜子上裂纹蔓延,里面的脸碎成无数狰狞的细片,凋落毁灭。
她瘫软的身子从凳子上跌落下去,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是不是很丑……是不是……怎么办?这样的我他怎么会喜欢……”
对面的黑影缓缓地移动到她跟前,发出低低的嘲笑声。女生仰起头怨恨地瞪着它。
黑色的影子像一团不断膨胀的瘴气,扭动的手臂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体上长出来又收回去。它没有头,有的只是黑暗的躯干。朦胧的黑气中间蓦地迸射出无数扭曲叫嚣的人脸,挣扎在交错的手臂之中,喜的,怒的,哀的,乐的。
它爱怜地抚过身体上一张张脸:就是没有我的。
——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趴在桌子上的谢不语迷迷糊糊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但随即被眼前一张无限放大的脸吓得睡意全无。
苏承欢看着呆呼呼的谢不语,啧啧道:“不对劲呀,谢乖乖,我从高中就和你一个班,认识你这么多年还真没看见过你上课打瞌睡的。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昨天做了一个噩梦,栩栩如生的那种,没有睡好……”变相地撒了一个谎,想起昨晚的两只危险生物,谢不语抓了抓头发,干笑两声。
苏承欢大大咧咧地在谢不语旁边坐下:“谢乖乖,这么拼命念书打工,迟早是要累死的。”她高中时便与谢不语是同学,对他家里的事情也略有所知。这个老师口中赞不绝口的乖学生从来都是默默行事,对谁都会谦和有礼地微笑,憨厚的,呆呆的……很可爱。又想起大学开学第一天谢不语见到她时惊讶的表情,然后傻傻地笑着说:“好巧,你也在这呀。”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苏承欢随手翻着谢不语的课本,上头认真的笔记字迹清晰隽秀,她漫不经心地打趣儿道:“要不大爷我就收你做了媳妇?保小娘子你锦衣玉食享之不尽。”她那暴发户的老妈最喜欢看这种水灵灵的纯美少年了。
“那怎么成?养家是男人的职责所在……”谢不语面皮薄,明知她是故意逗他玩的,脸上却还是浮起淡淡的红晕。
“看不出来呀,你还挺大男子主义的。”苏承欢笑道,手却突然一僵,表情冷了下来,“这是什么?”
谢不语看着苏承欢将夹在他课本里的那张浅蓝色的信纸打开来,慌忙想要拿回,苏承欢手一甩,薄薄地纸片从她手中飞出去,晃悠悠地落在了一双白色高跟鞋的前面。
鞋子的主人轻轻弯下腰拾起信纸,温软的声音吐字圆润:“情不知不所起一往而深……”她疑惑地朝僵在原地的两人眨眨眼睛,“情书?”
“谢乖乖,市场可观嘛……”苏承欢阴阳怪气地笑一声,转头冲对面精致姣丽地女生道:“言晴,这年头还有人写情书,估计对方也是个极品书呆子。”她凑上前盯着殷言晴手里的信纸,眼底隐约划过一丝歹毒:“我来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姑娘这么没眼光……”语音未落,她的脸上突然惨白一片,腿一软差点倒下去,殷言晴连忙扶住她:“承欢?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苏承欢拼命想要压制声音中的战栗,她感觉此刻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压抑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没事,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休息一会就好。”她蹒跚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承欢她没事吧?”殷言晴从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将信纸递给谢不语,落落一笑:“给。”
“谢谢你……”谢不语小心收好。他不知道情书上署名为秦潇的女生是谁,其实这半年以来,每个礼拜都会有一封这样的信夹在他的课本当中。他想好好收着这些被精心折叠好的信纸,这样终归也是对她心意的一种尊重。
“不客气。”殷言晴嘴角弯弯,若有所思地垂下双眸,喃喃着:“生可以死者……生可以死者……”她的声音古怪,一字一顿地痴痴接道,“死可以生……她一定很喜欢你。”
“嘿嘿。”谢不语憨厚地抓抓头发,却突然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他迟钝地环顾八方,俨然看见一干男同胞毫不隐晦地将滚烫的嫉妒目光射杀向他:凭什么我们冷艳的冰山美人会频频对你笑?!
窗外有团黑呼呼的东西紧紧地贴在玻璃上,慢悠悠地往里面张望着。不管它是什么,能这样腾空出现在四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谢不语连忙收装作没看见,在收回视线的一刹那,他却突然怔住了:那贴在窗上的脸……是不是苏承欢的?他不禁一个哆嗦,再转过去时,外面已空空如也。
“谢不语?”殷言晴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去,坐在最前面的苏承欢发青的侧脸上全是细密的汗水,她不安地咬着指甲,一下接着一下。她皱眉,伸出手在谢不语的眼前晃了晃。
谢不语迷蒙的视线当中忽而出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他一惊,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是殷言晴关怀的表情。
“最近治安不大好,有一个变态连环杀手频频作案,杀人之后残忍剥下死者的面皮……放学以后早点回家吧。”
看着谢不语略带严肃的表情,殷言晴点头,心底的暖意像涟漪一般圈圈漾漾,却没发现有人银牙咬碎,目光怨恨。
傍晚的时候天空彻底阴霾下来,铅云低压,紧紧地挨着不远处肃穆的高楼大厦。谢不语站在门口,手臂上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他拧着眉头捂住出现在上面的大片渗着黑色血丝的淤紫,不禁连连倒吸冷气……胳膊,好像在腐烂。
“你怎么了,谢乖乖?!”苏承欢一步抢上前,不动声色地撞开殷言晴想要伸出去的手,焦急地问:“哪儿疼?”
“没关系,大概是不小心撞伤了……”谢不语稳了稳呼吸,回想起昨晚手臂被那条暗红色的舌头舔过,那些唾液究竟是有多毒。“你们俩是一起的吧?好像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下周见。”他匆匆忙忙地道别转身,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手掌覆盖下的皮肤里头面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他的血脉游动。
“这个傻瓜……”苏承欢摇头,继而回身亲昵地挽上殷言晴的胳膊,笑眯眯地说:“走吧,言晴。”
“好。”殷言晴眼底温柔的笑意中渗出一丝冷峻的寒意。
两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生走在一起,笑靥明媚,总是最惹眼的。苏承欢的美中有一种落拓的不羁之气,热烈如光,傲气飞扬,殷言晴的五官则透露出一股温婉的精致之气,只是正是这种对谁都一样的礼貌微笑,反而更让人觉得生疏得遥不可及。两人出生皆是富贵之家,优秀同为人所仰望,偶然之间还在同一别墅区内遇见,就在这相视一笑之后默契地成为了好朋友,一起上学、吃饭、逛街,一起谈天说地,亲密如己。
天边墨云翻涌,隐约青电闪现。今天两个人异常地沉默,一声不吭,各怀心事。
“谢乖乖和高中时代比起来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苏承欢望着沉沉的天空,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寥远的回忆之中。
“是吗?”殷言晴若有所思。
“嗯!”苏承欢兴奋地点点头,脸颊红扑扑的,“他呀,分明就是一个呆子,整天呆头呆脑的,有时候还真是让人生气……”气他这么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她多想告诉他,如今在这里相遇的巧合是她精心安排的,她不过是贪婪地想再度过有他陪伴的每个季节,不止是彼时的三年,此时的四年,还有未来的数十载,只要她想得到。“可是应该没人能比他的眼神更清澈了吧……”
“嗯。”如同两泓至纯的清泉,落入点点星辉,清明而不凛冽,温煦从不伤人。
“那天穿着纯白色的裙子,却没发现来了月事,只感觉到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环过我的腰,轻轻将外套的袖子打上结。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他快要被烫熟的脸和颤抖的睫毛,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那个来了……’当我站在厕所里,看着裙子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从没有觉得那么窘迫和丢人……和一丝丝甜蜜。我捏着他的外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好想哭却笑了出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呢?也许就是那一刻的回身,他羞赧尴尬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表情。
殷言晴思绪缥缈:“他真的很温柔。”
“他总能在被老师点名的时候清楚把问题回答出来,在黑板上拿着粉笔解数学题的专注背影也很好看……”苏承欢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殷言晴落寞的神色,突然就笑开了——他的点点滴滴都属于她,外人休想涉足他们的回忆——她赢定了。“言晴,你说他喜欢什么的女生?”
心知肚明,喜欢什么样的女生,这是一个彼此都在谨慎回避的话题,谁都想知道答案,谁都小心绕过不去触碰。如今终于让它毫无遮掩的暴露在日光之下——猜疑,嫉妒,试探,争夺——当两个好朋友同时爱上一个人,是不是结局注定残忍至此?
殷言晴没有说话,她的眼前浮现出他吃力地背着那个肥胖的、满脸麻子的女生走过长长的林荫小道,任由周围如何地指点和窃笑……他虽然背着她,却肯定不会喜欢那样的女生。
“却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呢,明着暗着……”苏承欢顿了顿,笑容怪异,“所以就有一个不自量力的胖子跑来告白,结果没过多久她就死了——上吊自杀的,家里没人,等被发现的时候尸体挂在破旧的梁上,都长蛆了……真是可惜。”她看见前面黑色的车子,停下脚步,对着失神的殷言晴道:“司机来接我了。言晴,你还不回家?”
“嗯……我还有事,今天你先回去吧。”殷言晴觉得脖子上像绕了一圈绳子,越收越紧,她有点难以呼吸。
“最近你家来客人了?”殷言晴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做生意,所以她是一个人住的。
“没有啊……”
苏承欢皱眉,面色担忧:“前几天看见你家窗口有黑影……难道是我看错了?最近那个剥脸的变态杀手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好可怕。等会办完事就早些回家吧,要是一个人怕就过来我家,你都好些天不来了,我妈老在念叨你呢。”她关上车门,透过车窗笑着挥手,“再见哦!”
“路上小心。”殷言晴目送车子离开,回身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她吃痛,连声道歉。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双手插在口袋里,枯槁的脸上全是胡渣。他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殷言晴的脸,喉结滚动。
殷言晴攥紧了手里的包,不自然的表情中浮现一丝惊恐,她慌忙绕开那人,加快脚步离开。
“美人。”男人盯着那娇俏的背影轻佻地低喃,迈出步子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