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总是衔着几分惬意和慵懒,尤其是在黄昏时分,远处一抹抹染红的微云停歇在青灰色的瓦檐上,安静缱绻,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郁郁青木的淡香,恬静得仿若一首抒情的诗。
缓步在这样的温柔之下,谢不语不禁放慢了呼吸,正当他略带沉醉地微微眯起眼睛时,一团雪白的东西突然横进他的视线。他顿下了脚步看过去,那团白色的绒毛球悠然地伏定在路当中,背对着他,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猫?
谢不语屏息往前挪了几步,迟疑地盯着那个毛球,却见它翘起的耳尖忽然轻轻抖动了几下,接着转过头来,一双幽绿的眼睛如同深夜浓墨中一粒飘忽孤火,恍颤着明明灭灭的冷光。它就这样看着他,不一会儿便扭头飞速蹿进了旁边的林子里,一下没了踪影,留下一脸惊愕的谢不语僵立在原地。
它刚才……是不是朝他笑了一下?
谢不语揉揉眼睛,再次张望过去,静谧的风从林子里拂过,引得树叶泠泠而和,天未黑全,树林里却透出一股阴森诡秘之气。他缩了缩肩膀,加快脚步离开。
最近他的视力突然变得异常好,戴了五年的眼睛也被摘下来搁在书架上,好些日子不用,都积了些许灰尘。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那感觉就像持久连绵的阴雨天之后,玻璃窗上的水珠以及那股朦胧阴霾被抹得一干二净,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一切都变得清晰至极,清晰得……憾人。
对。是憾人。
比如某天早上上课时他正忙着做笔记,眼睛的余光突然瞄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旁边的一双鞋。谢不语茫然地仰起头,随即一股浓重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一个穿着深色羽绒衣的男生冲着他友好地笑了笑,谢不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短袖T恤,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后,又重新扭动僵硬的脖子,朝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又来了……
男生一边将时不时的滚落下来的眼球塞回左边脸上的黑呼呼的窟窿里,一边指了指谢不语的座位,酱紫色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同学,这个位置我坐了10年了……”谢不语猛地跳了起来,慌忙抓着自己的东西连连后退,不停地点头哈腰说“对不起”。然后他就发现偌大的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见了鬼的眼神看着他。谢不语抱着书绝望地发出干笑声,对着讲台上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老教授深深鞠了一个躬,道:“老师,您继续。”
在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谢不语如获大赦。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笑着跟他道别的男生,在异样的目光和窃笑声中,抓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就在他奔出教学楼,仰起头大口喘气沐浴阳光的时候,迷蒙的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飞速坠落的黑影,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截僵呆木头。
有人跳楼?!
但是三秒钟过后,在他看见脚边一个摔成肉饼的女生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无辜地朝傻掉的谢不语耸耸肩,不一会儿又出现在楼顶摆出预备向下跳的姿势之后,他吸了一口冷气,不住地摇头自嘲着走掉了。
要么是他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女生还在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从七层楼顶纵身一跃的动作,但是学校里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听歌的,聊天的,看手机的,都自女生旁边经过,竟没有一个能看见她的,甚至还有人从她身上踩了过去。谢不语曾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妄想症,就在那段他终日惶惶不安,担心自己会发展成严重的精神分裂的日子中的某个清晨,他醒来后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温煦的晨曦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子洒进来,暖洋洋地照在他裸露的脚背上。镜子中光点跃动,光丝翻涌,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他看见已经过世三年的奶奶正朝着他微笑,眼神中是满满的包容与疼爱。她依旧三年前的模样,蓝灰色的衣衫,斑白的头发,皱纹被岁月刻在她苍老的脸颊上,谢不语想起她这一世都在为他奔波,倾尽心血,恶疾缠身,却总是给他最温厚安心的笑容,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甚至在她永远离开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恬淡安然。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不,最近乖不乖呀?”奶奶的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温暖,他一直相信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这场景仿佛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小时候,每天放学之后谢不语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就会弯下身来,温柔地摸着他红扑扑的小脸,问:“小不,今天乖不乖呀?”
谢不语感觉眼睛干涩得发疼。他狠狠地点着头。
“那,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
他抿着嘴,紧紧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看到她在得到他的肯定之后将布满沟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真是奶奶的乖小不”。
肩上的暖意蔓延至谢不语的心底,那股专属的、淡淡的药香飘进鼻尖。他低头,却发现左肩上空无一物,等他再抬起头再看过去的时候,镜子里只剩下错愕的自己。
“奶奶……”他愣愣地伸出手,指尖点上冰冷的镜子里那双澄澈的眸子。许久,镜中白皙的少年露出清浅而释然的笑容。
眼睛,原来是恩赐给他的礼物。
谢不语开始习惯安然地面对这个另类的世界。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他,孤身一人,过着属于自己的单一生活,学业和打工是他目前为止人生的重心。他从来不想以后的事情,有些迟钝,有些木讷,有些心不在焉,他守着着得是一潭死水,同时也是一潭静水。一切又都改变了,他像走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天方夜谭,接触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异蜮。一夕之间的天翻地覆,刺激而又荒唐。
想到这儿,谢不语不禁面露苦笑。正在这时,头上突然一记吃痛,他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脑袋,一把艳红色的油纸伞“啪”的一声掉落在他脚边。四下张望,不见一人。谢不语嘟囔着弯腰捡起红伞,却没注意头顶上有人表情诡异。
真是一把古董伞。伞身已有些许磨旧,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艳丽的颜色却似新染,这般赤红,如血如荼。对于这把凭空出现砸在他脑袋上的油纸伞,谢不语可不会认为自己能好运到在前面拐角处遇见一袭白衣的款款身影,然后女子脉脉含情地告诉他:相公,你还记得么?你的前世是许仙呀,我们雨中执伞而遇,现在娘子消灭了法海从雷峰塔里出来寻你再续前缘了。
“况且天气这么好,也没雨没情调啊。”谢不语自我调侃一声,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想将这怪异的伞搁在路边不去理会的,可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推着竹制的伞骨将它打开了。
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
不待目瞪口呆的谢不语合上嘴巴,紧接着从前面传来的一声清丽的“相公”瞬间把他激得连连哆嗦。
不要这样吧……
他哭丧着脸,石化的手保持着撑伞的动作。漫漫雨帘之中,有人静默而立,绯衣一泓,眉目清冽,似乎在等着他走去为她打伞。一只白绒绒的东西从她裙裾边探出头来,森绿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泽。是刚刚那只猫。
谢不语的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开。这把伞应该是她的,只要还给她,然后淡定地回家就行了。“它们”一般都不会为难人类,不过偶尔会遇到几个顽皮难缠的,但也就仅限在爱耍小小的恶作剧了。
对,他不是许仙,把伞还给她就没事了。打定主意,谢不语做了三次深呼吸调整,然后“唰”的一下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尽量笑得谦恭善意,刚想迈步,突然从后面伸来一只纤长冰冷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吓让他瞬间脸色惨白,猛地转过头去,一个穿着碎花裙子、浑身湿透了的女生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好意思,请问你可不可以捎我一程啊?”女生一下钻进了伞底,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略带点抱怨的语气,“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呢……”
雨势愈渐滂沱。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落下来,直直连成一线,溅落在地上泛起一片白蒙蒙的雨雾,轻软缥缈好似烟烟白纱。迷潆之中,红衣女子笑而不语,雨不沾衣,神情慵懒得好似身边伏着打哈欠的猫。
“你……在看什么?”女孩见谢不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疑惑拉了拉他的衣袖,“是不是我让你觉得为难了?”
“没有没有……”谢不语回过神来,看到满脸歉意的女生,连忙摆手:“你家在哪?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先去你家吧,然后你把伞借我,明天我来还好么?”见谢不语点头后,女孩感激地冲他一笑,“谢谢你,我叫小雨,你呢?”
“不客气。”谢不语浅浅地笑着,酒窝若隐若现,“我叫谢不语。”
女生羞涩地微微垂首,雪亮眼睛中的异样光芒一闪而逝。
谢不语忽略掉那一人一猫意味不明的目光,假装若无其事地经过女子的身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走了好一段路她都没有跟上来,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几个拐弯之后他便到了家,这时他才发现一路上自己只顾着担心,竟把身边的女孩给忘了。
“真好看……”小雨拂过红伞上面晶莹的水珠,表情痴然,低声呢喃。“就像用血染的一样……”
“这是我借来的。”谢不语小心翼翼地接过伞,抱歉地说,“你先等等,我进去给你拿别把。”
小雨乖巧地点头。
等谢不语重新出来的时候,外头却没了人影。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留下淡淡的青草混着泥土的香味四溢。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绿意浓浓,斑驳的石灰墙垣上爬山虎攀缘得别致。天空一碧如洗。瓦檐上一双白皙修长的腿轻快地晃动着,从脚尖滴下来的水珠落进谢不语的后脖颈中,他忽而一阵寒意,缩着脖子回到了屋里。
“这呆子。”有人站在葡萄架下轻叹一声,而后眼神凛冽地微微抬头看去,蓦地冷笑。
靠在门上的油纸伞愈发妖艳,赤得宛如嗜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