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是被猴子叫去北京的。
第一年高考失利,我成天在家游戏。副本刷完了战场,坐在电脑前十个小时不用挪窝。猴子就来了一个电话,沟通的相当简洁:“走吗?”
我答:“走。”
然后我收拾了行李,大清早滚上了火车。车票是我自己买的,没告诉家里任何人。
我爸果然暴跳如雷——第一年我混在北京,被一个成功考入央美的学姐忽悠进一个小画室,折腾了半年,两手空空一张证都没有取到回了老家,从此我爸对北京就特有意见,说我一个江南妹子过去和什么泥巴玩。
我又跑去了北京,我爸完全不能理解,“你”了半天才找到声音,放狠话让我自生自灭,他不会给我任何钱,甚至死在北京都不会来给我收尸。
我背着两个书包扛着一个箱子拖着一个画袋拎着一包颜料,腰都直不起来,边走边打颤,猴子就等在出站口冲我招手,我忧心忡忡:“哥们,我没钱。”
猴子瞥我:“没钱也得走。”
我们就去看新画室。和上一年不同,这是我精心挑了许久,在北京排的上号的大画室,X画室。即使我们拖着快比人还重的行李又坐公交又转地铁还带迷路的跋涉到四环,那画室辉煌的大门也闪花了我们的眼,特别是门口展示的那一溜画,猴子感慨:“这才是组织啊!”
“是组织……但是”我又一次强调:“哥们,我真没钱……”
连猴子都不理我,接待的那漂亮小妞更不会理我。我们就把行李在画室门口摊了一路,摸索了两根铅笔进行入学考试。猴子很紧张,连换了两张纸,我也很紧张,下笔有点飘,满脑子想着操之过急,这回玩蛋了,过下交费时要怎么跑。
“你们要报哪种类型的学习班?”
所谓学习班其实到后期都会混杂在一起教,第二年我才不上这种当。遂我答:“最便宜的。”
小妞看了我一眼,看的我汗毛竖起,无地自容。小妞接着问:“那宿舍呢?”
我:“……最便宜的。”
“……”小妞问:“书呢?”
我:“便宜的……”
小妞按计算机的时候,猴子在翻那捆书,满脸都是对艺术的憧憬。我盯着小妞的手指,忐忑不安。气氛凝滞了一会,小妞清了清喉咙,报了一个数。
我:“有折打吗……”
小妞被我震了:“这还有折的?”
我厚着脸皮,把她那张计费条看了一次又一次:“从9月到2月,我们是住6个月,你怎么算7个月,这太坑了吧。之前电话联系时,你们自己人说老生有优惠。我们这还算团购呢……”
小妞被我折腾的无可奈何,价格勉强又低了一点。问题是我根本没钱。我讪笑,拉住猴子,说:“我们再商量一下。”
把猴子拉到外边,我再吼一句:“猴子,老子真没钱!!”
猴子终于听进去了:“那你必须有钱啊,没钱你跑来干嘛的,旅游啊。”
“……”
这死孩子。
不管猴子了,我便坐在那台阶上,试图给我爸打电话沟通沟通。人都跑来北京了,我爸再固执也不能把我拖回去吧。他虽然说着不管我了不管我了,但是,除了我爸我还和谁说啊……
等我爸接电话时我特紧张。这就一写字楼,往下一瞥还有人在行行走走,我刚下火车,风尘仆仆,天都要黑了连早饭都没吃,又累又乏,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头两个电话我爸直接掐了,铁了心不接我的,第三个终于接通,我低声喊了一句“爸”,我爸冷笑:“服软了?没钱你乱跑个什么劲呢。给我回来。”
“爸……”我踌躇了半天:“我就是想离我的梦想近一点……”
我爸叹气:“我说你,未成年,你就学人家北漂了。家里哪里不好,出去一年,又得瘦成精回来。要出了成绩还好,问题是你屁都没放一个。”
“……是我的问题……我会努力的……”
我以为成功在望,没想到我爸口气又渐渐硬实了起来:“不给你教训你不长记性,这回我真的不会管你。最多给你打个车票钱,你给我回来。家里好吃好喝的养着你。”
我手一抖,我爸就把电话给掐了。猴子站在一边,期待的看着我,满心想听到我报个喜讯。我脸色苍白,觉得头有点疼,沉默了一会,挥了挥手:“你给我看着行李,我去看看我卡上还有几毛钱,能不能凑张车票……”
猴子眼里的光刷的黯淡下去,半晌才讲:“大家一起留下奋斗啊。”
我插着口袋下了楼,九月的北京,天空一片晴朗,是南方见不到的蓝,渺渺万里无云。去年我有位老师说,就是为了这北京永远的晴天,他才有留下扎根的执念。我也爱着这份晴,它爽朗的可爱,总告诉我坚持还有意义。
自动取款机前插入卡,输入密码。查询余额。看到数字时我半天没动,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刚好解决掉学费和住宿费的两万块,果然是爸爸的风格。他知道他拉不回我这傻蠢的女儿,一早就给我打好了钱。总说着死都不会管我,其实还是心疼我。
我抽了抽鼻子,擦掉眼泪。这年9月,我又在北京留了下来。
b.
我爸曾说,天子脚下不适合弱者生存,我一个小女孩家家,吃什么亏他都帮不到忙,做父亲的真心难受。
我爸把我当成宝,其实我还是一根草。在艺考没有统一规划管理的时候,各个画室还是私人开办。宿舍给了我第二个耳光。当初我在网上查的温馨甜美,其实是VIP级的宿舍,而我选择的“最便宜”,……怎么形容呢,放在我们家乡,这种地方叫煤房。
猴子比我先疯掉:“换宿舍,哪怕贴钱,也去住他们网上贴的那个。”
我在煤房转了几圈,觉得委屈。宿舍费收的并不便宜,这种地方显然对不起那个价。房子里一股腐臭的潮湿味,不开窗连呼吸都费劲。当时网上介绍可没说宿舍也分ABC三等,我深深觉得被欺骗了。
可我们愿意添钱人家还不干,画室说你们就住这,方便管理。不行?自己找房去呗。
此时又逢“大日子”,我和猴子的生日双双要到。猴子这苍老的一货可以忽略不计,但我是18岁啊,成人礼啊,从小期盼到大的一天啊。
18岁那天,我上午上课,中午吃饭。我爸算好了一切,就是忘了给我生活用品添置费。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是好大一笔,扣掉后我连吃饭都要仔细斟酌一下。猴子说我一脸菜色,趁着生日好好补补,我也特豪气的跟食堂说要个小炒肉,……过了一会儿还是喊住了厨师,声音快低的听不见了:“……还是给我换个素的盖饭吧……”
猴子看我的目光充满了少爷对劳动人民的同情。这家伙花钱没概念,虽然家里也不是大富大贵,但教育方式是充满了信任与自由,猴子说没钱了,打个电话回去,银行卡上的数字就要翻一番。
我戳着硬邦邦的饭团,上面淋满了酱汁,作为南方姑娘对这种东西真的适应不来,每吃一口都需要勇气。正努力斗争着,猴子问我:“吃完饭午睡?几点走,叫我啊。”
“……………………”我目瞪口袋的看着猴子,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找房啊。混蛋,你竟然敢忘?!是谁喊着说住不下去的!”
猴子立即严肃:“这是个大问题!”
事实上带上一个少爷找房是我的错误。我有我的预算,少爷的预算却是我的几倍。平时反感的小广告成了我收集信息的重要场所,我从电话亭,车站站牌,天桥上,车子挡风玻璃前,超市里抄了各种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猴子听那个也行,看这个也行。而我听到每个价格心里都要沉一沉,一直忙碌到最后上课都无果。
18岁生日,我爸爸打电话过来问,说女儿过的好吧?
我说:“嗯。”
我爸爸说:“学习忙不忙?”
我诚实:“学习挺忙的,找房也挺忙的。”
我爸听了情况后开始数落我娇气,还一发不可收拾,完全忘了是来跟我说生日快乐的初衷,把我骂的狗血淋头。一言不合我就掐了电话,躲在被子里发呆。
十点多钟猴子跑来问我:“出去吃个夜宵吧,我请你。”
我套了个外套跟着就走。两个人翻墙出去吃烧烤了。在少爷答应请客的时候我又觉得猴子真是个好人,他点了满满一桌烧烤,认认真真的跟我说生日快乐。
烧烤上来我迫不及待的开啃,一口入肚就痿了。猴子望着我我望着猴子,然后哈哈大笑。你说我们傻到哪个地步,一湖南人一四川人,跑来北京吃烧烤。
最后烧烤被猴子打包了回去喂新室友,我们顺着那条路灯都没有的小道回宿舍,我仰头在天上找星星。猴子说哪有啊,我说有啊有啊指给他看。夜风太温柔,吹的人心底也一阵温柔。猴子跟我说他喜欢的姑娘。有时候人对梦想太执着也不是好事。猴子复读了三年,他喜欢的姑娘都快大学毕业了,猴子还傻了吧唧的喜欢。据说是个活泼,可爱,又画技了得的女孩子。我哎呀一声说这几点我都符合,猴子你不如喜欢喜欢我?猴子随口说好啊,那我就喜欢你了。我听的背后一凉。
我神通广大,历尽千辛万苦,还是在那周找到了房,叫猴子来看,各方面丫都表示满意,而且房费不贵,我照例磨嘴皮装可怜给蹭掉了零头,用宿舍费先垫了,再找个人来合租,都不用跟家里伸手,环境却好了数倍不止。
退宿舍费又是一番折腾,我跑前跑后还是给弄到手,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料到租房还有个押一付三,有个物业费和管理费。我生生少了2000多块。那天我和猴子去人公司牵合同,两人对着那张纸纷纷傻了眼。我们是下了课跑出去的,人家已经快下班,手头的事都完了,满公司的人都围在会客室等着我两决策。
气氛尴尬了很久,我咳了两声说实话,钱不够。猴子这货没数字概念,拿着卡说我去取取看够不够,我给你先垫着。他是好意,我却觉得一阵难受。人家经理一看有戏,屁颠屁颠的跟着我和猴子去取了钱,我和猴子倾尽所有,还差了1000多块。人家经理捂着已取的钱不放手,说嘿,要不小同学你打个欠条?牵了个数字就送过来让我签名。
猴子看着我,满屋子的人都看着我,我握着笔,手都在抖。我慢慢放下笔,我说我不签。经理一怔,我狠狠的说我不签。我他妈穷的三天吃分着吃一包方便面活着的时候,也没跟人借过钱,哪怕是一块,哪怕是五毛,今天一屋子的人看着我,我要跟一个公司打欠条,牵了我的名落了法律效应,我自尊心完全崩溃,沉着脸一字一顿的说我,不,签!
过了很久,猴子说,没事,我签。这家伙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把欠条放口袋里,合同揣好,轻声跟我讲,小C走吧,没事了。
我一出那屋子,眼泪就憋不住了。猴子假装不看我,我也假装猴子没看到我。
c.
而我之所以在北京,这么憋屈的走下去,就是心中还怀有一个美院梦。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学画画的人都会向往央美,但至少我们那一批是这样。央美是个神秘迷人的好姑娘,偶然露出的一点风情,哪怕只是一个回眸,都迷的我们这群死孩子神魂颠倒,连做梦都喊的是央美我来了。
考完后我看到有人说艺考?很好玩啊,很轻松。我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很好玩?很轻松?我半夜二点从教室做完作业走出来的时候,地板上坐一排小姑娘小男生都架着画板在墙上临摹,身上花花绿绿的颜料混的看不清衣服本来的颜色了。有人抱着画板睡着了,其他的瞅着他小声的笑。坏心眼的在他额头上贴了一张纸条,这孩子一动纸条就跟着飘,男生无知无觉,只顾着把怀里的画板收紧了。
这是我走在行程上的第二年,却没带给我任何优越感。猴子是第三年,但X画室还有人是第四年,第五年。总有人画的更好,更惊艳,更能震撼人灵魂。你在他们画下一站,你觉得自惭形愧,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战斗力。
第一次分组,我是最末组。
分组出来的那天,很多人都挤在前面看。猴子也跟着凑来凑去,招手问我嘿你在哪啊,我说不知道。猴子这货没心眼,查了自己的成绩就乐颠乐颠画画去了,而我一直到放学,都没敢在那张纸前多站一秒。
那时我找了个姑娘和我合租,姑娘给我补了合租的钱,我终于撕了欠条,也勉勉强强能够再多活一个月。晚上睡觉前姑娘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滚着滚着滚到我脚边,问我分在哪。
我坚决回答不知道。
周末画室放假了,我一个人上楼梯,走长廊,推门进教室,那张纸下终于空无一人。当初匆匆一瞥我就发现了自己名字,此番也不过再确认而已。第一组没有我,第二组没有我,第三组没有我……我果然,被分在最后。
上一次失败后,我用一整个暑假来幻想自己在新一年即将成为英雄。我根本没怀疑过,甚至想好了怎么来面对赞扬。其实没有。是怎样的心情呢?非常非常点伤心吧。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东西,被人称赞了那么多年的技能,其实也不是特别厉害。
真的让人羞愧。此时此刻,站在都是色彩颜料,地上铺满铅灰的画室的我,还是一无所成,傻兮兮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成为英雄。
太难受了。
我盲目的在外边转了一个下午。北京太大了,其实我哪里都不熟悉,哪里都没有亲切感。来来往往的人总是忙忙碌碌,与我毫无关联。
我在街边和乞丐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的一下午,猴子他们到晚上才找到我。那时快国庆了,这两个傻子一拍我肩膀,说嘿妹子,来京城干嘛的?咱看看升国旗去?不由分说拉了我就跑。大半夜的,地铁都关门了,转了一趟车才坐到环城线。到了天安门外才十二点,已经围满了人,各种市民各种兵。我们三土拨鼠似的,见缝就钻,终于杀进重围。
和我同居的姑娘特奸诈。广场有武警维护秩序,但人民群众情绪高涨,压都压不下,两万人口,插队有些困难。姑娘一望地上,突然大吼,啊!谁的照相机掉了!别踩别踩,哎哟我去,单反啊!众人受诈,纷纷散开低头看地上,姑娘便左手拉了猴子右手牵着我,提鸡仔一样的往前冲。我们硬生生的杀到最前排,前面的人没这么傻,誓死不让开,凶巴巴地问,年轻人干嘛的?那么冲?我忙答,哎哟我们记者!叔你行行好,小报小记者混不开,抢个头条啊!代表全家感谢你了啊叔!
猴子笑的东倒西歪,姑娘也砸吧嘴说你真能扯。国歌响起,升国旗。不知谁放了白鸽,满天的鸽子扑棱着翅膀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国旗升到了顶,军官们戴着白手套站的笔直,所有人都陶醉在那一种骄傲的情感里,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感动。
一直陪着我的,是你们。
d.
我以为,再难过的都会过去的。我爹冷冻了闺女两个半月,发现闺女虽然活得像狗,被生活折腾的要死不活,但还是积极开郎的活着,又开始给心疼闺女,给闺女发粮。我爹恨我啊,他说他总倔不过我,因为他太爱我了,所以无论我怎么胡闹,他都会妥协。
我一次性把没说完的话给他说完了,我跟他说那个宿舍条件,说我们租的房平摊一下钱跟宿舍一样,说我的成人礼除了猴子没有人跟我说生日快乐,说我签完欠条的那一天我委屈的打电话给他他说了一句自找的就挂了,我一个没憋住蹲在北京街头哭了两个小时,……
最后我咬着牙说:“我不怪你。确实是我太倔强。一切能克服的困难都不是真的困难,一切能抱怨的痛苦都不是真的痛苦……我过来了。”
我爸沉默了许久,叹气说:“一不小心,你又长大了。”
我依然这样过着。我通宵做平面,我不错过任何一堂设计课,我哪怕被分在最后一组都按时交作业,我下课泡图书馆来研究怎么画画,我甚至不去想付出和回报的对等值,我就那样前进着。
有一天突然有人叫住我,说:“小C你的画被展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展板上,果然挂着很眼熟的图。
……是我的画。
这是我两年以来,收到的最让人感动的肯定。
非常快乐。
我吃饭挑素的,啃个零食都要犹豫,几套衣服换来换去,但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某一晚说有狮子座流星雨,零下十几度我们几个傻样还聚在天桥上仰着脖子看天空。那时已经是深冬,风一吹能把鼻子冻下来,就那么等着。
直到一颗星星划破天空,姑娘突然张口就吼。人来人往的天桥,下面是车辆,穿息不停的灯光,繁华的耀眼的霓虹,姑娘大声喊:“我——在——这——里——”
我第二个,深深呼吸,跟着吼:“我——在——这——里——”
喊完之后我们对视,姑娘面对面的冲我吼:“C——仔——你——大——爷——的——”
我吼回去:“你——妹——”
猴子笑傻了,说乖咱不疯了回家去。姑娘哈哈跟上去,搓着手说还有什么时候下雪啊。我提着包跟在后面,嘴角弯弯,幸福感压都压不下去。
这便是全部的原因,为什么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