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城坐落于淮河之畔,四方有宽厚高大护城墙围绕,城墙顶部铺有青石板路,可供三马并驾齐驱,十步一箭阁,三十步一兵库,兵库里有刀剑长枪投石火榴弹等一应守城军械。城墙东南西北四面各开有一座主城门,各自连接南北和东西两条十字贯通整座淮南城的主干道,南来北往的商贩车队行人将天南地北的货物运输进来或者倒卖出去,车马行人多如滔滔淮河水。
城外有数十丈宽的护城河,引淮河之水注入,正是入夏时节,河中已经开满荷花,河岸两旁有华云山开采而来的上好石料所筑的河堤,堤岸垂柳与水中荷花交相辉映。这里集中了淮河郡四成的商业贸易,城中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商铺酒楼如花开遍地。
城中央的主干道旁有座高楼,楼高五层,楼中廊腰漫回,雕梁画栋,巧夺天工,楼外檐牙高啄,东南西北四个檐角有朱雀玄武白虎苍龙四兽,栩栩如生,神兽俯视雄城,极尽奢华之气。高楼上挂有一块巨大的红木牌匾,上书幡阳楼两个鎏金大字,是楚国前代雄主挥毫留下墨笔。
如果说淮南城是淮河郡的华丽王冠,那么幡阳楼就是王冠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
幡阳楼一二层为大众开放,从早到晚门庭若市。三四层为贵宾楼,常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来三楼宴请宾客,而非高官名贵上不得四楼。而五层楼并不对外开放,幡阳楼建楼百年,五楼只开过十二次。
往常门庭若市的幡阳楼今天关门谢客。
有黑衣人于第五层靠窗而坐,黑帽黑衫黑裤黑鞋,整个身体都隐藏在黑色之中。整个第五层楼的门窗全被屏风遮住,所以楼里的光线不是很好,黑衣男子伸出手推开身前的屏障,阳光从空处斜射进来,照在他身前檀木桌上,也照在他伸出的萎缩如枯木般的细长的手上,黑衣男子身体微微一愣,把手缩回了黑色长衫中。
模样还算清秀的店小二像标杆一般立在黑衣人旁边,紧紧咬着嘴唇,紧拽衣角的双手因为惊恐而浸出汗水。看到黑衣人伸出来的如干尸一般枯瘦的手臂,他只觉得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他只希望面前这让人恐惧的黑衣人能说一句话,就如以往在一楼的那些客人所说的话那样:“小二上酒,小二上茶,小二结账。”他就可以大呼一声“来咯!”,然后穿过人满为患的桌椅吃客来到客人身旁笑着听客人吩咐。
可是黑衣人一直沉默。沉闷的天气被阴冷所取代,尽管已经入夏,可这间屋子里显得格外阴冷,店小二的手背已经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又做对了什么,为什么会被这黑衣人选中,正在抹桌子的时候,掌柜的喘着气跑过来接过自己手中油腻的抹布,然后叫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过年都没钱买的镶着金丝边的干净衣裳,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招待楼上的这位客人。
“哪怕他让你从楼上跳下去,”掌柜的阴狠的告诉他,“你眼睛都不要眨一下,尽管跳就是了。”
掌柜的在淮南城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哪怕城牧大人见了他都会客气的笑脸相迎,可他此刻握着自己的手都在颤抖,眼神也因恐惧而闪烁不定。
店小二只是想着乡下家里的卧病在床的老娘还等自己的工钱买药,想着隔壁村的翠花还等着自己来年初五的时候抬着花轿去娶,想着放月假的时候可以回去买两个猪崽子养着过年,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所以他还不想死,不能听楼上那位客人的话去跳楼。可尽管这样,他还是点了点头,掌柜前天用铁铲把一个丫鬟火火打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丫鬟的鲜血溅在地上如翠花头上别着的鲜红月季,幡阳楼近百号人无人敢言语。
没有人敢违逆掌柜的话。
黑衣人推开窗户,凉风吹进屋里,身上如墨长衫随风摆动。他起身靠在窗前,看楼下的车水马龙,看城墙的城门箭阁,看护城和的十里荷花,看东边鬼伏谷的天地气机游走。
他仰起头,便有光线穿过黑色帽檐,照在他苍白的上翘的嘴角。
有风起,荡过高高矗立在淮南城正中的幡阳楼,吹得窗户哗哗作响。
天空有云遮住了太阳。
黑衣人伸出枯手,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在平民百姓说书先生口中相传却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喝到甚至见到的去离峰的无名山茶,绿茶如翡翠浓浆盛于白瓷杯中,黑衣人将茶推到面前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店小二面前,透过面罩,看着颤颤巍巍的店小二,只说了一个字:“请。”
····
韩林在落魄剑士一旁盘腿坐下,解开身上的绳索,将红漆木匣平放腿上。落魄剑士递过来一只兔腿,搓手笑道:“没想到你还会使飞刀呢!什么时候教教本世子?”
坐在一旁的肖冲也放下手中酒囊,饶有兴趣的看过来。
果然没安好心,韩林心里一阵嘀咕,但还是接过了兔腿,咬了一口,外酥内嫩,火候刚好。
落魄剑士嘿嘿一笑,又递给肖冲一只兔腿,心想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昨天刚刚进山谷就遇上这么一大帮人火拼,出来混果然风险太大,这两人一个刀法凌厉,一个飞刀精准,一近一远,进可攻退可守,躲在他两身后,再怎么也能保得住小命了。
“小时候在淮南城住过一段时间,有个吃肉的邋遢老道逼我去山上打猎,”韩林咬了一口兔腿肉,喃喃道,“每次只给一把小刀就把我丢到深山里,等打到足够的猎物才能出山,这飞刀就是在那时练成的。”
“那岂不是要学飞刀就得到深山老林里面去扎畜生?”落魄剑士嘟囔道,“没有个什么刀谱心法什么的?”
韩林双手一摊,耸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小哥是修者?”三人正高高兴兴埋头吃肉时,一个声音响起,三人转过头,只见韩林身后弯腰负手站着一个老者,青衣布鞋,双鬓斑白,正是商队的老管家。
韩林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很快恢复正常,他抬头看着这老者,并不回答。
落魄剑士拿着兔肉的手僵持在半空,目瞪口呆的盯着韩林,就连一向沉稳冷静的肖冲也满脸惊讶。世间民众何止千万,可是能够修行之人万中存一,不管在哪里,修者都不是一般的存在,就连最普通的低阶修者在世俗的地位也堪比一般贵族,哪一家要是出了一个修者,定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随便问一问,”老人依旧笑着,可这笑容并不自然,仿佛临摹在脸上,并不能看出一丝笑意,“如果打扰了三位小哥休息,老头子先赔个不是。”
韩林笑着摇了摇头,笑了笑,露出两颗酒窝。
老管家双手扣十,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翡翠指环,看了看韩林腿上的红漆木匣,笑着说了声打扰,转身回到马车上。
“没眼力的老头子,”望着老管家的背影,落魄剑士抹了抹嘴,气愤道:“能使飞刀就成修者了?再怎么看都是本世子才有修者的风度吧!”
众人吃饱喝足后熄灭了火堆,收好餐具行李,分成了两队,一前一后将五辆马车护在了中间。
一百多人的队伍排成长线,缓缓进了山谷。
肖冲骑马走在最前,落魄剑士缠着韩林要那想象中的飞刀刀谱,两人走的快了些,从护在五辆马车四周的商队护卫旁经过,二十个护卫都没有骑马,每人都背着一块半人高的青铜薄盾,薄盾被油布包裹,并不能看见具体模样,只是油布偶尔被山风吹起时能瞥见青铜薄盾上暗青色的粗犷狰狞纹路,护卫腰间皆挂着朴刀,刀身隐于刀鞘。
两人稍微靠近马车,便被神色冷峻的护卫挤开。
“有钱了不起啊!”
落魄剑士又竖起了中指,然后从大布囊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一片干牛肉放入口中,愤愤然道:“一个没眼光的管家,一群没修养的护卫。”
正午,乌云挡住了太阳,山谷中开始变的闷热起来,树叶在高温下萎焉低垂,山间有蝉鸣不绝于耳。马队寻了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下,众人解开随身水囊饮水,有燥热难耐的汉子直接将水倒在头顶解热。
商队老管家下车,寻了一处树荫坐下,中间的那辆马车走下一个身材曼妙女子,身穿淡绿色长裙,胸前是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裙摆秀着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曼妙婀娜不似凡尘人物。
女子轻纱遮面,只露出如盈盈秋水般夺人耳目的眸子和光洁额头。
牡丹刺绣束腰女子取过水囊,恭恭敬敬递到那女子手中。
“车上的确过于烦闷,”老管家起身,对着女子弯腰施礼,“小姐好生休息,过了这山谷,到淮南城就快了。”
女子喝了口水,轻轻点头。
老管家突然双耳轻颤,转过身望向前方,眉头皱成了疙瘩。
护卫长阴沉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丢下水囊,横刀挡在老管家身前,二十名沉默寡言的商队护卫迅速起身,将老管家和那两名女子环卫在身后。
大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