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双腿疼得发麻,甚至已经没有知觉了。尽管他拼命踢踏,他的双腿还是被树心越拉越紧。他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痉挛的躯体似乎已不由自主,内心的绝望在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灵魂。
突然他一仰头,注视着银盘一样的月亮,那样皎洁,神圣,安详,充满了强烈的感染力,正是这种力量使他在莫大的濒临死亡的极度恐惧中安静下来,尽量让大脑从令人战栗的剧痛中摆脱出来。
月亮是有生命的吗?月中的阴影不断变幻着,好像一张惊愕的脸,桂树,玉兔,甚至嫦娥也翩然欲出。墨蓝色的夜空中月亮显得如此孤寂,却又如此完美,如此硕大,仿佛就在头顶,伸手可及。有了这轮明月的陪伴,郑龙飞稍微感觉一切不再那么重要,因为他知道死亡并不遥远,灵魂必将脱离这个常常给他苦恼的躯壳,然后升天。正如他的仙逝的家人们,也许此刻正在天界等他团圆。升天的概念很笼统,最终魂归何处,郑龙飞无处知晓,最好融化到月亮的怀抱中,每天遥望这人间万象,不生不灭地与家人们以及嫦娥仙子,或许还有其他的神仙们一起共享花好月圆。
他这样想,仿佛生死并不是什么大事了,放开一切,反而释然,“我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么月亮像太阳一样东升西落,是活物还是死物呢?难说,一切万物仅仅是存在而已,也许都有思想,都有喜怒哀乐,但这一切在自然中无关紧要,生老病死,除了自己和亲人,谁在乎呢?更何况此时他们已经不在人间。”他突然想到了弟弟,不禁挂怀,但愿他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也希冀苍天有眼,保住郑家的唯一血脉。
他又突发奇想,也许月亮根本没有自己的生命,却要照亮别的生命,融入别的生命当中,也许正因为如此月亮才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我的生命本就剩下不多了,为什么不能融入别的生命中从而延续我自己的生命呢?其实我已经死去,何苦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呢?
也许正是这种抱定牺牲自己的想法为他带来强大的生命力。他没有死去,却看见生的希望。
他感到吸血藤条正在慢慢向自己的身体深处猛扎,他没有抵抗,因为无谓的排斥无法阻止血液和真气的流失。相反,他索性用尽全力将藤条吸入体内,扎进神经和血管,与他溶于一体,合而为一。
正当他静等血液干涸,直至生命的终结时,令他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种让人害怕又兴奋的感觉——当树内的气血开始倒流至他体内的时候,他激动地期待着。气血静静地流淌在体内,尽管这是一种别样的、非人类的气血;尽管他的身体不再活动自如,但他毕竟活了下来!现在他领悟到老神医所说的话的用意了。“也许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郑龙飞小时候只爱习武,不爱读书,故而爷爷说的话他时常半懂不懂的,偶尔记住几句用得还不大恰当。
这是什么树?我怎么没见过这种树?他迷惑不解,却又无处找寻答案。“它既然能吃我,那就权且叫它食人树吧。”
这时,他的双腿恢复了知觉,甚至他还能感受到树的经脉在随着他的心脏跳动。
更妙的是,人和树的神经、气血和脉络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此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神经像电流一样流过身体的各个部位,而后延伸到树的各大枝干及至细枝末节,一直触及地下延展极深极长的根须,然后从所触碰到的其他树木的根须继续流动,直到这些树木的枝干!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腿脚不在树顶,而是在地下深处。他能清楚地察觉自己根系的延伸——不停的延伸、生长;也能感受到其他树木与自己相互盘根错节的各种复杂的交叠和缠绕,而通过这些根须蜘蛛网般的触角,他明显地领悟到其他树对自己的敬畏和趋附甚至服从。
也许通过这棵根须发达的巨树,他可以控制整个森林也未可知。
他的生命得以保存,而他的躯体得以延伸。
惊喜之余,他尝试着控制自己身上的枝干,果然每个树干都随心而动,随意而为。
他扇动着翅膀一样的枝叶,越发得意起来,忍不住为自己的胜利生存而哈哈大笑。
可是,一片乌云经过时,挡住了月亮。阴森的树林陷入昏暗。
当流云飘走时,他忘情的笑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阴沉的冷笑所打断。
他循着笑声转头一看,和他相邻的一棵规模相当的巨树的枝叶相继掀开,在月光下露出一张邪恶无比的脸来:长发披肩,更显得身材瘦长,皮肤惨白的长脸上长着一副尖下巴,一双细眉下三角眼恶狠狠地盯视郑龙飞,鹰钩鼻子发出轻蔑的哼声,稀疏胡须下撇着薄嘴唇。
郑龙飞登时呆住了。
那人鄙夷地说道,“老神医还挺受信用,总算送来一个活人。鄙人徐四!”
老神医听到飞儿的笑声,知道飞儿已然无恙,转身略一沉吟,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在森林附近的一个村落,想找个房间落脚。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见村里处处断垣残壁,破败不堪,有几户已经人去屋空。心下黯然。村头一家住着一个老鳏夫,须发皆白,又聋得厉害,老眼昏花,齿落牙钝。老神医常常为他治病,多日不见,心中甚是挂念。他径直走到院中,左右打量,两侧菜畦井然有序。老鳏夫年事已高,膝下没有子嗣奉养,衣食无着。故而老神医从山中采来些补血奇药:“血袋子”紫菱。让他种植于院中。这种植物通体紫色,高高的茎上长满肥厚的叶子,内蕴红汁,鲜美可口,极富营养,平日可以充饥,关键时候可以补血救命。老鳏夫凭借此物勉强得以维持生计。
屋中到处是尘土蛛网,老神医掏出火石,点亮烛火,照见桌上杂乱地摆放着几个吃剩的“血袋子”紫菱叶壳。他走进里屋,在摇曳的烛光中,床上的一张破席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老神医无奈地叹口气,满面凄凉。
忽听老人说道:“是神医吗?”原来老人并没睡熟,隐约看到灯火,睁眼问道。神医摸摸他的额头,点点头。
老人自知双耳昏聩,就自己说起来:“上个月又有几个村民成仙得道了,都是年轻人,你说,我还得熬多久呢?”
老神医听了,脸色突然非常难看,就说:“你聋是你的幸运啊!好好珍惜生活吧。此时此处虽然不是很理想,但是你总还算安享晚年了。”他知道他反正也听不见,所以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出来了。
老头又说:“我的运气始终不好啊,守着一块离神仙最近的宝地,居然没有沾上一点儿仙气儿,看来我注定此生乃凡夫俗子之命啊!唉!”
老神医刚要说话,忽听外面有破锣一样的歌声隐约传来,顿时暗暗心惊,猛一晃脑袋:“坏了,我忘了今日四月十几来着?四月十三,再过两天十五月圆之夜,我可别着了道儿。这应该不是徐四,是哪个家伙半夜不睡觉扯着嗓子瞎嚎?”想罢,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棉花团,撕扯成两块,塞进耳中。拉起被角把老鳏夫盖严,自己走到另一个屋中,内有大床,和衣躺在上面,然后吹灭灯烛,静等睡意来袭。
再说郑龙飞初次与徐四见面,惊愕之余,对他的命运也感到好奇。“难道他也和我一样,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想着想着,便忍不住问他,“敢问前辈大哥,这里是什么地界?”
“前辈大哥?你几岁啊?小毛崽子,说话也不注意着点分寸。我是你大爷!不过呢,你初来乍到的,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此乃桃源界。你小子还有些手段,竟然能挺得住这个折腾。凡是进到这个树林里的,全都成了树的肥料了。我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你算第二个,好小子!运气不错。”徐四虽然没有好气,却又不无佩服地说,“从此,在这个地方,我老大,你做二狗子。”
“…二狗子?你真会开玩笑。我在家排行老大,就是我弟弟来了,你也不能管他叫二狗子。再说,我是二狗子,你就是大狗了。”郑龙飞不大恭敬,也没那个习惯。在他眼里,对面的丑八怪给他当狗他都不干。他想,“呸!你算是什么东西?只是你先来,我就得受你的气吗?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子早已死过一次了,怕你不成?”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要是想活下去就老实点,否则——”徐四挥挥手,似乎整个树林的枝叶都在哗哗作响地响应,动作整齐划一,惊得郑龙飞不禁为之侧目。强中自有强中手,本来他觉得这里所有的树都归他所有,没想到,刚逃过一劫,又冒出来个对头,抢走了他的风头。
最可笑的是和我竞争的竟然是这种獐头鼠目之辈。老天见不得我开心啊!
看这架势,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况且自己重伤未愈,不宜大动干戈,只能选择暂时避让,站稳脚跟以后再择机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