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鸣坠落山崖,被经过的几个松枝撞来碰去,浑身已经颠倒翻覆了几个来回,已经全然分辨不出上下左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末日正在降临,生命马上就要终结。莫大的恐慌像周围浓重的云雾一般笼罩在他的心头,心脏的拍击声随着血液的大潮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四肢。在绝望的颤栗中,他内心本能地选择了生存,虽然这违逆了他的初衷;他的指尖总是在竭力展开去够着任何可以触碰到的东西,哪怕是树枝上的小叶梗,也要惊喜地收缩着抓一下!当然,似乎他总是慢了一点点。每一次徒劳的努力,都使瞬间的极度渴望突然变成了极度悲观沮丧,使他饱受折磨。
但是只要他还有意识,或者说,只要还活着,他就要做最后的尝试。
他也明白,经过几次失败,他的手臂早已酸麻无力,即使能抓到什么,他也无法抓住抓牢。凌空而下的惯性使他的身躯更加沉重,好不容易撞到了一个横在身下的松枝,肋骨都要撞断了,身体还是滑下去。颤抖个不停的双手早已麻木了,握拳都费劲。
耳边的风声突然清晰起来,听起来像哥哥用布袋抽打着自己的脸,他怎么也逃不掉;几枝树条刮来,刹那间又隐没在白雾中,他又本能地伸手去抓。忽而觉得胯下打到了树干,双腿一蜷,剧烈的撞击差点让他疼得昏厥,向下的惯性使他还是仰倒,幸好他的双臂打到树干上,拦了一下,虽然没拦住,却卸去了向下的力量。粗大的树干上下颤动了几次。郑龙鸣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最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死去,而是大头朝下挂在冰凉的树杈上。
他挂在半空,浓浓的雾气翻卷着,滚动着,像他家园上空弥漫的浓烟。
浓烟里面晃来晃去的熊熊火光,纷乱跑动呼喊的人影,躺在二娘怀中一动不动的父亲,爷爷与他哥两个分别时焦灼炙热的目光,哥哥拖着怪兽滚下山崖的吼叫声,各种影像和声音又像纷至沓来的碎片一样在他的脑海中忽而搅在一起,忽而爆裂开来,接二连三地像瓦砾般没头没脸地从四面八方打过来!他无力地缩头躲闪,却怎么也避不开。
忽然,他清晰地听到“嗖”的一声风响,眼前似乎掠过一只大鸟,一闪便没入浓雾之中。脑海中的一切乱纷纷的影像一扫而空,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起来。惊惧唤醒了警觉的本能。即便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环境中,也没有片刻之内心安宁。
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身上各处的伤痛一撅一撅地跳着。他呲牙咧嘴地使劲蜷起上身,奋力抓住一支树干,终于头朝上地坐在树杈上。仿佛有无数只蚯蚓爬出脑盖子,跟着眼前冒着一闪即逝的金星,他感到一阵昏厥,赶紧扑到树干上搂紧。
好久,他清醒过来,低头向下打量半天。
下面依然深不可测,时值五月,天气晴好,可是此处还是烟雾翻腾缭绕,寒气逼人。一阵晕眩,差点又掉下去。他环顾四周,除了身后光秃秃的崖壁,茫茫然什么也看不见。想到全家人生死离散,如今只剩他自己,他一阵悲凉,眼泪垂落,一时间痛不欲生,万念俱灰。
可是,他想到仇家大太监洪云,——这是今天哥哥和他在一处时提及最多的名字,洪云。正是洪云这个该死的坏蛋,让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爷爷父母和哥哥,从此无家可归,而且现在命悬一发,——总之,离死不远矣!大仇未报,就这样草草死去,实在是“罪莫大焉”。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跳崖。
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平日里却沉稳持重,与哥哥郑龙飞性格迥异,没想到今天看见哥哥坠崖,自己竟然惨痛欲绝,随之跳下。
他缩手缩脚地向后面的树根挪去。等挨到树根处时,手心潮湿,浑身哆哆嗦嗦。
刚想倚着光秃秃的崖壁稍事休息一会儿,然后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猛然瞥见一人影倏然落下,重重地摔在他刚才跌落的树杈上。
郑龙鸣正发呆呢,冷不防树一颠,他身体倾倒,等他明白过来时,他已经大头朝下地看着对面的树杈上的人从树干中露出的胡乱踢踏的两条腿,那个人被卡在树杈中,面部被松针遮盖,看不清楚,下面的腿也不再乱踢了,似乎已因为摔得太重而昏迷。郑龙鸣双腿下意识地紧紧地夹住了松树。由于树干太粗,他弯弯腰,伸手从底下抱住大树。郑龙鸣担心对方的生死,却气力不足,翻不到树干顶上,只能倒吊着向那人慢慢挪去。他边爬边喊,希望那人能动一动。那人果然没死,但过度慌张,悬着的双腿徒劳地乱踢。松树晃地很厉害,郑龙鸣跟着直颤悠,连忙喊道:“不要慌,双手抓住树杈。”
他怕出意外,加快速度,抓住树枝,好不容易翻到树的上方,拉住对方的手使劲一拽,对方便爬上树干。郑龙鸣正在疑惑,对方怎么这么轻盈?他定睛一看,只见她双目楚楚可怜却凝结着冷霜一般的寒气,肌肤如雪却满面倦容,红色袍裙沾满草叶灰尘,双脚蹬靴,靴底的泥土漫上踝帮。他心头一震!
两人认出了彼此,都目瞪口呆!
“怎么是你?!”郑龙鸣终于缓过劲,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蛮横无理的小丫头!”
“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姑娘一时语塞,秋水般澄澈的双瞳闪出迷惑不解的光芒。她年岁很小,十二三岁的样子,与郑龙鸣相仿。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告诉你,我死不了!你害死了我哥哥,还不满足?还有胆跳下悬崖!来追杀我吗?…我就在你对面,过来呀,杀我吧!”郑龙鸣愤然道。
“你刚才救了我?”小姑娘的表情还是很复杂,似乎惊魂未定,仍然无法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还在无意识地抚弄着自己胳膊上的伤痕,默然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是啊!我刚才不知道是你,所以救了你,现在我后悔死了!恨不能一脚踹死你!可怜我哥哥,刚出虎口又遇上你这个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冲出官兵的重重包围,却又被你的狗兽逼下悬崖。为什么?”郑龙鸣仰面向天,捶胸顿足。
“冲出官兵的重重包围?你们俩不是官兵?”
“当然不是!”郑龙鸣没好气地说。
“那你们为啥穿着官兵的服装?”
“谁穿着…”郑龙鸣一愣,猛然想起自己的确穿着官兵服饰。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二人的处境十分危险,根本就不适合脸红脖子粗地争吵打架,而应该赶紧寻找生路。但是郑龙鸣知道,生还的希望渺茫,除了等死似乎别无他法。这种想法令人心悸,两人都不敢往下看,下面的大雾像翻滚奔流的江河,不经意地看一眼便会觉得手脚酥麻。但是,此时郑龙鸣的恐惧心理因为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被冲淡了,早已不再在意生死之事。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身军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唉,说来话长。左右咱们也没救了,临死前把事情交代干净也好,轻装上阵嘛。”
“我爷爷曾在朝廷为相,退休赋闲后,归隐山林,没想到仇家大太监洪云打探到住处,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诬陷其勾结异邦,图谋不轨。皇帝遂下旨密令发兵五千,围剿我们郑家庄。这就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爷爷年事已高,我爸爸率领几十个家丁陪着他出面与官兵的将领黑锋理论,却被乱箭射回,混乱中我爸爸被乱箭射死。我们一家人正在混乱中不知所措,无数火把投进院中。眼见大难临头,我爷爷无意脱逃,指引家人从秘道逃走。我们都喊着叫着,让他和我们一起跑。可是他就是不肯,临分别的时候,他握住我们两个的手,仓促间不停地说:‘快去找老神医,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我们坚持要带他走,他拒绝了,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外面的官兵像虎狼般地喊叫着,无数箭羽飕飕地射进院里,钉在门板上当当作响,兀自震颤。爷爷见我们不肯走,突然暴怒地大骂我们,并赶我们走。我们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当时就吓得跪在地上,看着爷爷苍白的已经扭曲的脸,而后痛哭着钻入地道,仓惶逃走了。
“哥哥带着我出了地道,向山中的老神医的住处跑去。穿过树林,上了林荫大道。
“不知什么地方闹了饥荒,我们看到路上有很多逃难的老百姓,便藏匿到人群中。不料,沿途中百姓们遭到虎狼般的几个官兵抢掠,哀告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我哥哥气得咬牙瞪眼,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大声喝止官兵的暴行。尽管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混乱的嘈杂声中,不远处一个骑马的小头目还是注意到了我们,手一挥,一群大兵忽地围上来。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我们两兄弟。虽然灰头土脸,有些狼狈,但衣着配饰还是暴露我们公子哥的身份。
“马上的小头目冷笑着问道:‘干嘛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我们哥俩身上的金饰和玉佩。
“‘逃难的。’我哥哥郑龙飞扬着头回答。
“官兵们哪里能放过我们,那个小头目说,‘是吗?穿成这样像个逃难的吗?我看你像反贼!’说完,威风凛凛地一扬手,周围的兵丁呼啦啦地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