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到了单位便接到了通知,今天上午有个专访的任务,这次的专访由我和另一名资深的老记者共同完成。名义上说是共同,实则我只是打打配合。但说句心里话我这点出世未深的水平也只配给老周打打下手了。
老周47岁,背有些微驼,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副老花镜从不离身,幽默风趣。
老周将一个文件夹扔在了我的办公桌上“小霍你先看看,专访时间定在下午。”
“周老师这次又是要专访什么大事啊?把您老都给搬出来了。”我扔了一顶高帽子给老周,溜须拍马这事儿可是门学问,水深着呢。
老周用一根手指头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有推,终于那镜框算是躺在了老周鼻梁上他认为舒适的地方“不是什么大事件,倒真是个大人物。这是霍震霆的专访。”
听到霍震霆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瞪大了双眼盯着老周“就是那个盐城首富霍震霆?周老师您没跟我开玩笑?”
老周背着手微笑着说“可不就是他。”
“怪不得主任要让您老专访呢,这在咱们盐城可是个大人物。”
“是啊,这次的专访可马虎不得。小霍啊你工作时间短没什么经验,到时候见到了霍震霆你可不要慌乱啊。不要把他想成是什么天大的人物,就当他是一次普通采访的对象而已。”
“周老师您放心,我跟着您不多说话,我就给您打打下手学习学习。”
老周拍着我的肩膀“对多学习,年轻人且得练那!”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想,霍震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严肃的不苟言笑的人?还是一个如同老周一样慈眉善目的长者。我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个与他会面的场景,他高大的身躯映入眼帘,他强势的安排我们专访的内容。他锋利的话语穿插在整个专访,先是回忆年幼的贫困和自己的不屈,然后细说奋斗过程的艰辛,最后炫耀自己所拥有的财富。
但这不是霍震霆!
当我和老周及摄制组的人到达熙和集团时,霍震霆已经早早的等候在了那里,我们因为霍震霆的等候而感到歉意。
霍震霆坐在轮椅上微笑的面向我们“你们并没有迟到,是我习惯了等人。”这是霍震霆谦逊的说辞,他是一个守时的人。
霍震霆示意大家坐下,随后又吩咐着他的夫人毛小铃给在座的各位倒水。
毛小铃女士在往我茶杯里倒水的时候,我站了起来,用手指的食指与中指轻叩了两下桌面。这引起了霍震霆的注意。霍震霆说“关于我的采访现在就算是开始了么?”
老周说“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您想晚一些也可以。”
霍震霆说“就现在吧,我们就像是一群朋友,朋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霍震霆叫毛小铃女士将他的轮椅推的靠近我们一些。“腿坏掉啦,但幸好我我爱人的两条腿还在,我爱人就变成了我的腿。”
我们因为霍震霆的和气都笑了起来,他是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啊。老周问道“霍总您看看讲讲您年轻时候的创意经历吧。”
“你知道三百万现金有多高多宽么?”霍震霆突然问到我。
三百万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我在脑海中思考了一下,或许我这一辈子也接触不到这么多的钱。
我显的有些害羞,这样的害羞来源于一位强者提出了一个对于他轻松的问题,而你却无法回答,及使你知道他并没有羞辱你的意思。
“我没见过。”
“小霍,”霍震霆笑了起来,他笑的很有亲和力“以前都是别人这么叫我,真是老喽……我问你这个问题,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我见过同样多的毛巾。”
霍震霆弯着腰用手必量着这个高度。“大概有这么多,我下岗那年,厂里没有给我一分钱,给了我这么些毛巾叫我自谋生路。”
1998年秋,秋老虎秋老虎,这个天儿竟然比夏天还要热。这种热是闷在了心里的烦躁。
霍震霆瞪着一辆借来的三轮车,从三纺拉回了那属于他的下岗工资——1000条毛巾。同时去拉毛巾的人还有老张,霍震霆望着老张那消瘦的背影感觉很不是滋味,那天在厂长办公室里老张说的话也一直在他的耳畔旁徘徊着,他无法忘记的是老张趴伏在厂长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红着眼睛说“厂长,您这不是要我一家子的命么?那您就先杀死我吧。”。老张实在是太难了,一大家子的人都等着他挣钱吃饭。
霍震霆从身后叫住了老张“张哥!”
老张回过身就见到了霍震霆“霍儿,来了啊。”
霍震霆憨憨的笑了笑“这不刚取了1000条毛巾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
“哎,是啊,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老张无奈的说道“厂里对我还算是照顾了,给了我两千条毛巾,也是知道我这一大家子的人得养活呢……”
霍震霆说“张哥接下来什么个打算?”
老张说“不知道,再找工作呗。”
霍震霆说“张哥你这毛巾准备怎么处理?”
老张还是说“不知道。”他确实也不知道而且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媳妇解释下岗的事情,他不知道怎么和家人张口说自己下岗了一分钱没拿到只取回来了2000条的毛巾,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生活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老张那瘦骨嶙峋的身上叫他透不过气来。
霍震霆说“张哥,你的2000条毛巾都卖给我吧。”
老张很是吃惊,他又开始不知道了起来,他不知道霍震霆为什么突然说要买它这2000条毛巾“霍儿,你要这些毛巾有什么用啊?”
霍震霆也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买了老张的2000条毛巾可以做什么,在旁人眼里这无疑是个壮举,傻的不能再傻了的壮举,但他却是打心底的真想帮帮眼前的这个比自己更为困难的老大哥“我……我就是有我的用处呗。”
老张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说“哥知道,哥知道你是想帮哥一把,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终于这会老张变得清醒了,他开始知道了。
霍震霆说笑容和哈欠是一样的,都会产生精神上的传导,所以他爱笑,他爱将笑容感染给别人。于是他开朗的笑着,尽管此刻这开朗的笑容皆是他的伪装,但他也要伪装的完美“张哥你就放心吧,我真的是有用。我在三元里看好了一个位置,想在那摆个地摊卖毛巾,但我自己只有1000条怕不够卖的,要是有了你这两千条我就够了,你也算是帮了帮我。”
老张疑惑的问着“你说的是真的么?好卖么?”
霍震霆赶忙趁热打铁起来“当然是真的了,你就当是帮帮我,把你这2000条毛巾卖给我吧。张哥你拿钱回家总要比拿了2000条毛巾回家好跟嫂子说些。”
终于在霍震霆的趁热打铁下老张将那2000条毛巾都卖给了他,一条4毛。临走的时候老张冲着霍震霆不停的摆手“谢谢!霍儿,哥谢谢你!”
霍震霆同样的向着老张挥手再见,他的脸上依旧洋溢着开朗的笑容,他想把他的笑容带入老张的生活。
霍震霆蹲在三元里的摊位旁边,他随手从一旁的摊位上抽出了一条毛巾擦拭着自己脸颊上滴落的汗水,不知是怎么的这毛巾上总有一股子三纺的味道。这味道强钻进了他的鼻孔,它们躲过了鼻毛的阻隔肆无忌惮的充斥在鼻腔之内,这味道强烈的刺激到了霍震霆的神经,那是他曾经的全部希望——三纺。但这一切终究成为了过往,就如同是三元里街道上的音响播放的那首歌曲唱到的一样“昨日向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由国企的员工到路边的小贩这个角色的转变还是比较大的,他惶恐的不知所措起来,尽管他不停的在拷问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仍旧毫无头绪,他能想到的只有先处理了手头上的这批毛巾后再去考虑下一步的事情。
第一天出摊霍震霆没有任何的收获,他只会像一根电线杆儿一样杵在那里,从不吆喝。等到有人询问价格的时候他才会说上一句话。“5毛!”除此之外他又恢复了电线杆的身份。
又过了几天,霍震霆的毛巾生意还是没有起色,每天两条三条的卖,这让他很是上火。
毛小玲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小伙子了。个子高高的,人瘦瘦的,短短的头发看起来很有男人气概。
毛小玲是主动找到霍震霆的“喂,我说你卖东西的方式不对,你得吆喝着卖,像这样——毛巾,纯棉的毛巾便宜卖啦!”
这时的霍震霆像极了是一位阔家的少爷,他鄙夷的看着毛小玲说道“那好啊,既然你这么会卖东西,你就把我的毛巾都买了去吧,你卖!”
毛小玲的脸红的不能再红了,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珠望像霍震霆“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心的想给你些建议。”
霍震霆有着他解不开的心结,他想不开的是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国企铁饭碗就这样的给跌破了。他心里有气,他的气是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就这样从一家人的骄傲变成了街边的小商贩,他的气鼓动着他不能和毛小玲温柔的讲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啊!我意思是既然你这么会吆喝,你就把我的毛巾都买了去,回头一卖赚个差价呗!”说罢霍震霆故意的学着毛小玲的腔调高声的吆喝了起来“毛巾,卖毛巾了!纯棉的,便宜卖!给钱就卖!”
“我叫毛小玲。”这是毛小玲最后和霍震霆说的话,别无其他。
一个人开始注意上另一个人,往往可能只是因为这个人比别人和自己多说上了几句话而已,霍震霆就是这样注意上毛小玲的。
傍晚十分,毛小玲一个人将今天未卖出的袜子装上了自己的那辆三轮车,而后开始用一根扭曲了的发了黑的塑料绳去固定那辆三轮车。那时的霍震霆和毛小玲还不够讨论生活的资格,他们只能寻求着生存。她瘦小的身躯在此刻显现的格外娇小,她连蹦带跳的几次,想要把那根乌黑的绳子甩到三轮车的另一侧,却始终未能如愿。
最后一次,毛小玲用尽了力气的展开了她那瘦弱的臂膀,但最终仍是未能将那根绳子成功的抛向三轮车的另一侧。“今天是怎么搞的……”毛小玲喃喃自语到。
一只手从毛小玲的手里接过了那根塑料绳,很顺畅的拉着那根塑料绳子从三轮车的另一边递过。霍震霆他眯眯着烟,嘴里叼着一根半截的香烟“好了。”
“谢谢你。”毛小玲轻声轻语的说道。
三元里是盐城的新世界,这个地方出过太多的奇迹了。这个不分昼夜依然热闹的街道是北京白天的东单夜晚的三里屯,在这里流传过太多的有钱人的发迹史,同时三元里又是一条物欲横流的街道,在这里什么都可以作为用来交易的筹码。1998年的一个处女在三元里卖800块,俄罗斯的少妇同样是800块。这些个漂洋过海从苏俄来的女人们说着蹩脚的中文,就像是那时我们说的英文一般“爸掰(800)!”
有人痛斥这个社会的黑暗面,有人批判着这个社会的肮脏,我们仅能从一些正面新闻中探寻到一丝的幸福。但这才是真实生存,生存就是****横流,生存就是刀光剑影,生存就是血肉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