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拾贝之约
在另一边船舱,兰亭忽掀帐下床,筱雨微霜亦连忙起来,点上油灯,一个铺纸一个研墨。原来兰亭有挑灯夜读的习惯,常彻夜不眠,每有会意便欣然记下,筱雨微霜以为她又要挑灯观书,所以赶忙伺候笔墨。
兰亭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们不用伺候。”
筱雨微霜道:“那我们陪着。”
兰亭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不用相陪。”
筱雨微霜知道兰亭素来喜欢独处静思,乃不跟从,但也没有躺回床上,而是捧着一本医经细读起来。原来这段时间她们不离左右伺候兰亭,兰亭便教了她们许多医术上的东西,两人竟生出兴趣。
再说兰亭步出船舱,见船沿处坐着两人,是江复和钿花。江复拿着一支钿花呆呆望着,钿花倚在他身边,枕着他肩膊,轻声细语:
“复大哥,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上船,遇着大风浪,船摇得很厉害,你吓坏了,双手抱着船桅,我怎样拉你都不肯松手,结果我们被浪花打湿了一身,直到风平浪静,你还紧紧抱住船桅不放,已经吓呆了去,就好像现在一样……”
江复呆呆听着,没有反应。
钿花又道:“复大哥,你离开那天,你叫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等你为江老堡主讨回公道,你就跟我成亲。你临走时我串了一支钿花给你,就是你手上这支,你记不记得?”
江复还是没有反应。
钿花又道:“复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和我捡贝壳,你捡了许多,但你捡的贝壳大多不能用,不过我没有丢掉,我都留起来,等我们成亲那日,我要用它们串一个很大很大的同心结,挂在堂前,你说好不好……”
钿花轻声细语,江复却只是呆呆听着。
兰亭心中微叹,走过去,钿花连忙站起,道:“上官姑娘还未睡?”
兰亭道:“我只是随便走走。刚才听得你要跟复公子成亲?”
钿花点点头。
“但他现在神智不清……”
“我会等他醒来。”
“万一他醒不来,你……”
“我会一直陪着他。陪他说话,陪他捡贝壳,陪他看江船,陪他看日落,陪他终老此生。”
兰亭的心一阵伤感:为何有情人总难成眷侣?自己枉称天下第一医子,不过徒有虚名。铁臂狂手手臂被废,无心心脉受损,筱雨微霜容颜被腐,自己均无能为力,现在江复神智不清,自己同样束手无策,徒有医子之名。
原来,兰亭因为亲眼目睹娘亲咯血痛苦,所以立志行医天下,悬壶济世,就是希望人间少些疾苦,奈何她医术再高总有不治之症,每见及此,她总是难免感伤。
忽有脚步声,却是楚枫走来。
“恩公。”钿花连忙行礼。
楚枫问:“钿花姑娘,你说是一位黑衣姑娘救了你,可否说一下经过?”
钿花便回忆起自己获救的经过。
原来焦太爷抢走钿花后便欲强占她身子,钿花拼死反抗,焦太爷见钿花宁死不从,又见她长得黑,皮肤也不滑溜,便失却兴致,于是将钿花关入柴房,要邓老爹隔三差五前来孝敬,否则便将钿花卖去青楼。邓老爹怎忍心女儿流落青楼,便变卖船上值钱之物孝敬焦太爷,以求得见女儿一面。但船上本无多少值钱之物,三回两回便卖光,焦太爷见再榨不出油水,决定将钿花卖去惜香楼赚上一笔。
那晚,钿花在柴房,焦太爷突然闯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惜香楼的徐老板。那徐老板瞄了钿花几眼,点头道:“嗯,黑是黑了点,但模样还可以。”
焦太爷道:“这妞儿尚未破身呢。”
“哦?如果尚未破身,价钱还可以再谈。”
“钱老板可亲自验明。”焦太爷便掩上房门。
徐老板眯眼向钿花走去,钿花又惊又怕,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咿呀”打开,一阵冰冷气息透入,冷得让人窒息,一名黑衣女子从黑暗之中走入柴房,带着一把几乎垂至地面的长长秀发。她一直走到钿花身前,没有看焦太爷一眼,也没有看徐老板一眼,甚至也没有看钿花一眼,只是说了一句:“回船去。”
钿花走出柴房,黑衣女子亦走出柴房,依旧没有看焦太爷和徐老板一眼。但当她踏出柴房的时候,焦太爷和徐老板颓然倒地,已然断气。有家丁发现钿花逃走,急声呼喊,庄内那些家丁打手闻讯涌出,吆喝着举刀挥棒扑来,钿花惊慌失措,却听得身后响起一把清冷声音:“向前走,莫回头。”
钿花便向前走,黑衣女子跟在后面,只是静步前行,但所过之处,两边的家丁打手一个个颓然倒地,短短数息之间,整座庄园一片死寂,冰冷的气息甚至让地上的花草亦凋零了去,就连钿花亦觉得心惊胆颤。
楚枫听到这里,心一痛,喃喃道:“她还是这么冷……”
钿花道:“我一直向前走,不敢回头……”
“你不敢回头?”
“她好冷,我……有点怕……”
楚枫的心一阵难受,道:“她是冷,但她不可怕。”
钿花继续道:“我回到船上回头再见不着那位黑衣姑娘。不过我知道她一直送我至船上才离去,因为我爹看到她背影,认得那一把长发。我爹想喊她,但她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
楚枫抬头望着夜空,默默不语。兰亭见他眼带神伤,连忙道:“楚公子,你可否陪我下船走走?”于是两人走下船去。
钿花坐下,重新倚入江复怀中,枕着他肩膊,轻声细诉。
再说兰亭和楚枫下了船。岸边是一处沙滩,有许多五彩斑斓的贝壳和石子,沙滩尽处是一片礁石。楚枫扶兰亭上了礁石,两人坐在一块礁石上,望着江面,许久,都没有作声。
“楚公子,你说这处的江面美还是秦淮的江面美?”兰亭忽问道。
楚枫没有答话,他手上不知何时拿着一支玉笄,在呆呆望着。
“楚公子,你在想她么?”
楚枫点点头,道:“医子姑娘,她虽然冷,但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我知道。”
“你不知道。没人能知道她,连我也不知道她的心。我现在连她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楚枫语带伤感,兰亭怕他身陷其中,乃道:“楚公子,我想收集一些鹅卵石,你可不可以帮我?”
楚枫扶兰亭走下礁石,踏上沙滩。走了两步,兰亭脚步不太自然,原来绣鞋进了沙。楚枫问:“医子姑娘,你第一次在沙滩上走?”
兰亭点点头。
楚枫又问:“你知道在沙滩上怎样走才才最惬意?”
兰亭摇了摇头。
楚枫忽的脱去鞋袜,放在礁石上,然后踏上沙滩。
兰亭一怔,秀鬓微微一红,顿了片刻,乃脱下鞋袜,亦放在礁石上,踏上沙滩,只觉得沙粒柔软细滑,踩在上面就仿似踩在丝绢上,很舒服。
两人在沙滩上走着,夜很静,只有水浪涌着沙滩的细微声响。不知不觉两人走到船处,楚枫顿住,道:“刚说要帮医子姑娘捡石子,却忘了。”
兰亭见他始终心神恍惚,乃道:“楚公子,不如我们比一下,看谁捡得多?”
楚枫笑道:“我是习武之人,夜能视物,医子输矣。”
兰亭微微一笑:“常言道‘有赌未为输’。”
楚枫哈哈笑道:“原来医子亦是好赌之人。不过你不谙武功,始终吃亏。这样吧,我给你一样东西。”乃从怀中取出一个玉镯,递给兰亭,是公孙大娘给他的霞玉镯。
兰亭接过,见玉镯霞纹片片,微有霞光,惊讶道:“这玉镯你如何得到?”
楚枫问:“你识得这玉镯?”
兰亭道:“这玉镯是以夜光云玉雕琢而成,日则生烟,夜则霞光,名曰云烟霞玉镯,天下罕见。”
楚枫道:“管它罕不罕见,能发光就行。你拿着它,这才公平。”
于是兰亭拿着玉镯,两人便借着霞光并肩找寻。沙滩贝壳很多,但鹅卵石很少,不容易找,不过正因为少,两人每有捡获,分外欢喜。不知不觉两人在沙滩走了一圈,回到礁石处,楚枫摊开手掌,道:“医子姑娘,我捡得十枚,不算多,不过我猜医子姑娘最多也就捡得三枚。”
兰亭亦伸出手,不多不少正好三枚。
楚枫很得意,笑道:“我都说我们习武之人目光如炬,所谓眼明手快,医子姑娘愿赌服输了吧?”
兰亭含笑不语。
楚枫看去,只见兰亭那三枚石子,每一枚均是光滑圆润,很好看,相反,自己那十枚都是有棱有角,甚是粗糙,不由讪讪笑道:“医子捡个石子都如此用心?”
兰亭默然道:“为医者,一症误诊、一药误用都会害人性命,岂能不用心?就像公子心痛之症,若非我误用龙驹草,你也不会……”
楚枫连忙道:“我现在好好的,没事。”
兰亭不语。
楚枫忙转开话题,问:“你收集卵石有何用处?”
兰亭道:“亦无甚作用。”
楚枫笑道:“原来医子只为拾贝之趣。不过这些卵石是我们一起拾得,丢掉岂非可惜?不如我们效仿古人,把这些卵石埋入地下,等好多年后,我们再一起挖出来?”
不等兰亭答话,楚枫已拔出古长剑,在礁石旁边挖了一个深坑,正要放下石子,兰亭道:“最好用一个盒子装着再放下。”楚枫想了想,道:“医子姑娘,你等着。”闪身而去,不一会捧着一个大海螺回来。
兰亭奇问:“你哪里寻得如此大的海螺?”
楚枫眨眨眼:“秘密。”乃将自己那十枚石子放入海螺中,兰亭亦将自己那三枚石子放入,楚枫摇了摇,然后将海螺放入深坑,再填回沙土,用脚踏实,还不放心,见旁边立着一块大礁石,乃将整块礁石抱起,正正压在深坑上面,然后拍拍手,道:“如此方万无一失。”
兰亭笑道:“公子也太费劲了。”
楚枫道:“这是我和医子姑娘一起捡的石子,可不能让人挖了去!”
兰亭道:“好了,时候不早,我们回船上吧。”
于是两人穿回鞋袜,返回船上,听得楚枫边走边小声问:“医子姑娘,你说我们该多少年后把它们挖出来?十年还是二十年?说好了我们要一起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