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陕西往浙江,年羹尧每天清晨问的第一句话总是“可有圣旨”,当得到否定的答复,他便会出神好一会儿,然后变得更加郁郁。行到仪徵,年羹尧忽然病倒,直烧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时任浙江巡抚的李卫听说年羹尧病重却没人敢来医治,忙带来府中大夫过江探视,见年羹尧憔悴得不成人形,不由心下唏嘘。年羹尧看见李卫眼中的同情,自嘲道:“是非之地,是非之人,抚台大人请回去吧。”
李卫见年羹尧悻悻,甚觉无趣,可想到年羹尧曾相助自己搭救喜儿,心中又有不忍,叹了口气道:“你别怪主子,主子便是喜极怒极的脾气,他现在定是气头上,不容你分辨,等他气消了,你再好好为自己辩解。”
年羹尧冷笑,不屑地道:“主子生气便是非不分了吗?他单听一面之词便将我落罪,既已将我的罪落实,我分辨了又有何用。”
李卫听年羹尧言辞激愤,恐他说出过格儿的话来,当下不敢再同他过多言语,起身道:“你也消消气,大夫我留下,等你好了再让他回去。过阵子你不妨上疏试试,也许皇上已经消了气,只等着个台阶下也说不定。”
年羹尧病去如抽丝,在仪徵一养就是两个多月。这两个月间他日日躺在床上,回想认识胤禛以来的一幕一幕,一个权倾天下,并且视自己为毕生挚友的朋友,怎会突然变得对自己深恶痛绝了?年羹尧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或许,真如李卫所言,胤禛正在等着一个台阶下?年羹尧反复思量,心中便如竹筒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终于,他决定上疏问问自己该何去何从,若胤禛有意饶他,也许会让他进京觐见,而且无论胤禛态度如何,总好过自己终日揣测难安。
上疏后不久,胤禛传来手谕,说年羹尧逗留在仪徵之水路交通之地居心叵测,加之其上疏妄探圣意,实乃艰险狡诈之人。并传谕朝廷内外,说年羹尧悖逆狂妄,结党营私,待查明之后一干同党同案论处。一时间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纷纷将年羹尧当做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更有广西巡抚李绂、都统前山西巡抚范时捷、河南巡抚田文镜、原任直隶巡抚赵之垣等纷纷举发年羹尧罪状,就连李维钧也急不可待地同他撇清关系,说自己是受年羹尧蒙蔽,身不由己。
不久后,雍正再次传下上谕,罢年羹尧杭州将军,授闲散章京,自二等公递降至拜他喇布勒哈番。紧接着,又授蔡珽为吏部尚书,仍管兵部、都察院事,专司审理年羹尧一案。
此时年羹尧已经完全麻木了,浙江还没到,如今却也不用去了。年羹尧走在归京的路上,想自己上次荣耀进京,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从前每次进京,他都会满怀期待,希望看到胤禛热切和期盼的眼神,他对他的信任是他为他拼命和流血的动力。而如今,他第一次觉得京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进入京城,年羹尧立刻被蔡珽派出的兵士拘捕,待他落入大狱,年羹尧心里那最后一点希翼终于消失了。
晚上,蔡珽到狱中看他,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幸灾乐祸:“年羹尧,年大将军,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年羹尧冷哼一声,怒道:“天理昭彰,待我见到皇上自会为自己分辨,你不要得意得太早。”
蔡珽阴笑道:“你真是天真,皇上若想放你生路,怎会让我来审你的案子?你应该知道,皇上要想让你死,没罪也是有罪。你和隆科多都很愚蠢,隆科多逢人便说自己如何集结兵马拥立新君,你却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自以为是,又耿直愚忠,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你活该。只不过隆科多比你好些,他现在正在阿兰善山修城,不像你,在这满是老鼠蟑螂的刑部大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你不过腐鼠之辈,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你!”蔡珽气得五官纠结在一起,年羹尧望着蔡珽扭曲变形的脸,突然觉得他很好笑,笑声渐渐从年羹尧的嗓子里溢出,不断扩大,最后变成抑制不住的大笑。
他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蔡珽起先当他是被自己说得乱了心神,可后来听他笑声凄厉,不由后背发凉,颤声道:“你……你别笑了!我若告诉你一事,你定笑不出来!”
年羹尧笑声不止,蔡珽冷冷道:“你知道富尔墩是怎么死的?”
年羹尧闻言立时收笑:“你知道?”
蔡珽见年羹尧关切,得意地道:“当然知道,因为我看着他死去。他偷听我和诚亲王私谈,被发现后还想逃跑,我们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跑着跑着自己倒在地上。他很痛苦,抓住胸口蜷在地上喊,药,药在怀里。他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可我偏偏不拿给他。我看着他脸色由红变青,看着他手指抠进泥土,看着他不断扭动身体挣扎,你看过人慢慢地死去吗?我看过!我看过!”
“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年羹尧飞扑到牢柱边伸手向外抓去,蔡珽后退一步躲开,从怀里掏出一方女人用的丝帕凑到鼻子上,眯着眼深吸一口气,声音阴冷地道:“富尔墩糊涂,他死有余辜。你寡情薄幸,阴狠毒辣,杀了你是替天行道。今日我帮纳兰小姐报仇,她终于可以含笑九泉。”年羹尧此时已近疯狂,沙哑的声音嘶吼着:“蔡珽,你不得好死,我会杀了你,我会让皇上把你碎尸万段!”蔡珽仿佛听到了件十分好笑的事,仰头哈哈大笑:“你杀啊!现在你对我来说不过是只蚂蚁,只要我动动手指,你就会死,但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我要像看着富尔墩一样,看着你,痛苦地,慢慢地死!”说完,蔡珽将丝帕小心地收进怀中,迈着方步走出牢房。
过了一日,芗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偷偷来到牢里。年羹尧第一次觉得芗君的脸竟如此亲切。芗君抓住年羹尧的手哭道:“听说你被贬,我就进宫去求贵妃娘娘,可贵妃娘娘病着,听说你入狱,贵妃娘娘心里着急病得更重了,半月前终于没熬住……殁了。”
年羹尧心里一阵恍惚,颓然靠在墙上,玉儿,他甚至已经想不起玉儿现在是何摸样,他有多久没见过玉儿了?两年?三年?还是更久!芗君接着道:“皇上听说我去找过贵妃娘娘,认准了是你授意的,便将贵妃的死算作你为达目不择手段,以累贵妃不愈宾天。我去求见皇上想替你解释,可皇上将我赶了出来。现在我再无他法,所以用尽金银只求见你一面,你倒想想,还有谁可以帮帮咱们,我不求你官复原职大富大贵,只要你活着,咱们一家人平安就好,你快想想!”
年羹尧扭头看向芗君,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挑剔她,指责她,可她却一心一意待自己。原来自己真的很糊涂,连身边人的心意都看不清楚,何谈看清皇上。年羹尧伸手缓缓覆上芗君的脸,擦去她脸颊上的泪,幽幽道:“能帮我的只有一人,就是皇上。”说着,年羹尧从脖子上摘下一枚长方形玉佩,拿在手中珍惜地摩挲着,一个锦衣男孩的笑脸忽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四十年了,尤记得那个雨天,胤禛真诚地对他说,咱们是朋友!年羹尧苦笑一下,将玉佩交给芗君:“此物是皇上送给我的,他曾答应借此信物允我一事,你务必将玉佩交给皇上,就说君子当守信,让他杀允祉,杀蔡珽!”
芗君不解地接过玉佩:“你有此物,为何不求皇上饶过你?”
年羹尧惨然一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我是臣。我早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是我太过愚笨,他可以当我是朋友,我却不能视他为朋友。我逾越在先,又被人落了罪证,他断断不会容我。即便他今日放过我,日后依然会想其他方法杀了我。既然如此,莫不如让他为富尔墩报仇,也让我今生了无遗憾。”
芗君哭道:“不,我要去求皇上放了你,他说过允你一事必不会反悔,到时咱们躲到山里,即使忍饥挨饿,我也不怕。”
年羹尧拉过芗君的手,用力握紧,叹息道:“他曾允我要与我做一对儿千古佳话的君臣,如今也已反悔了。他已不信我,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我,又怎会容我躲进深山?这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你也不依我吗?”
“我……依你!”芗君说完,再也抑制不住,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进入腊月,北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飞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落在房屋树木上,层层叠叠堆积出满目素白。
晨起,上书房送来为年羹尧罗列的九十二条罪状。雍正一条条看过,皱紧的眉头始终未曾松开。苏培盛进来说年羹尧的妻子觉罗氏已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刚刚晕倒在宫外,问雍正该如何安置。雍正淡淡道:“把她弄醒,然后带来见朕。”
过了一会儿,苏培盛带着芗君进来,雍正抬头见芗君食指冻得黑紫,皱眉道:“你便这么想见朕?朕不会因你的话赦免年羹尧,若你为此而来,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芗君摇了摇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玉佩,直直望着雍正道:“君子当守信,求皇上赦免年家其他人性命。”
雍正接过玉佩,缓缓道:“他不求朕赦免了他?”
芗君道:“他说皇上已不信他,他生亦是死,如此不如让家人得以保全。”
雍正哼笑一声,从案上拿起廷议年羹尧的九十二条罪状丢在芗君面前道:“他的罪责有九十二条之多,条条当诛,而且其中数条牵连家人,他对自己的罪责倒很清楚,知道保全家人。”
芗君愤愤道:“他的罪责他自己并不清楚,想必皇上也不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已。”
雍正闻言面带愠色,沉声道:“其他家人可免缘坐,年富不可!”
“为什么?”芗君最想保全的就是年富,她从牢中回家后挣扎了很久,她知道违背年羹尧将让自己今后永远无法逃脱内心的罪恶感,但最终母爱战胜了一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出事,所以她不惜违背年羹尧最后的愿望,用玉佩求雍正保全家人,没想到雍正竟独独不放过年富。
“为什么你应该很清楚。”雍正面色阴沉:“你说他的罪责朕不清楚,现在朕就告诉你,朕很清楚,若不是年富任性妄为,年羹尧也不会落人口实而走到今天无法挽回的地步,年富,朕必诛之。”
芗君还待再说,雍正摆手止住他,对身边苏培盛道:“传旨,着马尔塞、阿齐图今日酉时到狱中赐年羹尧自缢。其子年富立斩,其余诸子充军,免其父兄缘坐,续弦觉罗氏即日发回本家,不奉诏不得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