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府中,家仆传话说隆科多来了。年羹尧赶紧出门相迎,隆科多拎着酒壶道:“这酒我搁了半年,只等你得胜回来为你庆功。”
年羹尧搓着手笑道:“隆中堂知我心意,快里边请。”
让芗君安排厨房摆上酒菜,年羹尧同隆科多边喝边聊,隆科多将进来京中趣事拿来给年羹尧下酒,逗得年羹尧笑岔了气。两人喝到丑时,酒已喝尽,年羹尧又命人将家中藏酒从地下起出,隆科多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奇道:“你的酒味道怎么好像醉仙居的女儿醉?”
年羹尧赞道:“隆中堂好灵的舌头,正是我让人套了醉仙居的方儿自己酿的。”
隆科多笑道:“说到醉仙居,我总能想起你跟绿芜姑娘拼酒醉倒,最后还是我找人帮你顶的罪。”
年羹尧听他提起绿芜,忽然想起上次回京时见到沈兰溪时的情景,忍不住问:“绿芜姑娘现在还住四条胡同吗?”
隆科多收回笑容,叹口气道:“人早不在了。”
年羹尧一惊,急问:“不在了?去哪了?”
隆科多道:“去年年尾时投了湖,河边只找到衣服和鞋,想是落入鱼腹了。”
她死了!年羹尧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深吸一口气,才知自己已半天没有呼吸。隆科多见年羹尧不语,又接着道:“听说怡亲王的福晋待她还好,只是几个小妾常常欺负作践她,福晋软弱,按压不住,便让人在外面给她置了宅子。后来那几个小妾竟欺上门去,本来怡亲王还管管,后来宫里事忙,怡亲王甚至整夜待在宫里,哪里还顾得上她。她应该是受不得侮辱,所以自己投了湖,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年羹尧的脑子里不断出现倚栢、富尔墩、沈兰溪的脸,他们都一了百了地离开了他,原来死亡对留下的人才更显得可怕。年羹尧觉得自己心口好像梗着一只木棍,堵得他喘不上气儿来。抬眼进隆科多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年羹尧突然双手端起酒坛,仰头便喝。辛辣的液体穿过他的喉咙,灼热得就像他心中的滋味,他不知自己喝了多久,喝了多少。只知道当他再次张开眼睛时天已明,泪已干,一切依然如故。
雍正发下上谕,赐年羹尧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金币。并且加封他为一等阿思哈尼哈番世职,令其子年富世袭。这无上荣耀并没能将改变年羹尧的心情,进宫谢恩后,雍正独留下年羹尧说话,年羹尧宿醉初醒,意兴阑珊。雍正敏感地注意到年羹尧不像平时话多,忍不住问道:“今天得了封赏,怎不见你有一丝喜色?”
年羹尧淡淡道:“奴才最欢喜的是为主子守住边疆,其它的并不十分在意。”
雍正笑道:“朕记得曾答应你有机会荐你弃文从武,如今朕的诺言实现了,而你也确实不负朕望。只是你这人无趣,不爱金银,不爱美人,现在竟连功名都不爱了,我倒奇怪,你究竟喜欢什么?”
年羹尧勉强地笑了下道:“奴才爱带兵打仗,因为在战场上奴才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心无旁骛。”
雍正皱眉道:“你有心事?”
年羹尧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主子,奴才有一私事相求,请主子帮助。”
雍正笑道:“原来你也有真心想要的,好,是什么?”
年羹尧激动地道:“奴才亡妻纳兰氏本有一亲妹,因多年流落在外而不得入纳兰家族谱,奴才曾答应亡妻找到小妹并代为照顾。去年奴才得知小妹入了怡亲王府,心下欢喜,觉得小妹终于终身有靠,可昨日奴才才知道小妹竟然不堪欺辱投湖自尽。奴才不解,堂堂怡亲王竟连一女子也护不周全,既然不屑维护,当初又为何拉她入府?难为小妹陪他圈禁十年,如今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他怡亲王就是这样为人夫的吗?”
“你说的是绿芜?”雍正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没想到年羹尧竟会出言指责怡亲王,心里有些不满,只是脸上却丝毫不漏,淡淡道:“你想朕如何?”
年羹尧正色道:“绿芜跟着怡亲王已是无名无分,奴才想请主子为她正名,让她得入纳兰家族谱,衣冠葬入纳兰家祖坟。”
雍正想了想道:“这也应当,待朕问明属实,便着人知会纳兰族长,将她纳入族谱,再将明珠墓碑关于子嗣一段进行更改。不过亮工,据朕所知,绿芜姑娘失踪后怡亲王没日没夜找了两天,人也大病一场,想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年羹尧哼笑一声,淡淡道:“人已经死了,他又做哪些没用功夫给谁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雍正见年羹尧已认准死理,知道多说无益,淡淡道:“好了,你先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莫要钻了牛角尖儿。”
隔天清晨,年羹尧觐见辞行。进入养心殿,雍正正在看奏折,年羹尧行过礼后低声道:“主子,奴才要回去了,今日辞行,请主子保重龙体。”
雍正放下奏折,摘掉眼镜,揉了揉鼻翼,诚恳地道:“昨日怡亲王过来,特意带来盒上好的人参让朕转交给你,如今政务繁杂,若没有十三弟在旁帮朕处理,朕可真就没法保重了。你们一个是朕的骨肉兄弟,一个是朕的挚友恩人,朕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嘛!”
年羹尧屈膝跪下,磕了个头道:“奴才不敢做主子的恩人,主子切莫在说这样的话。”
雍正笑道:“亮工,朕登基时托你遏制西北大军,现在你又帮朕守好了西北门户,你不是朕的恩人又是什么。朕心里一直视你为挚友,只要你不负朕的一番情谊,朕便愿将你当做超然之臣,为史书填上一段君臣佳话。”
年羹尧又磕了一个头道:“主子知遇之恩,奴才无以为报。想当年怡亲王因圈禁而无法帮衬主子,所以奴才虽力量微薄,却责无旁贷。现在蒙主子不弃委以重任,奴才定肝脑涂地为主子尽忠,绝不辜负主子待奴才的一番情谊。”
雍正本来一番热情想开解年羹尧对胤祥的不满,可听到年羹尧说“当年怡亲王因圈禁无法帮衬主子”时,突然心里一阵别扭。看来年羹尧因为自己给胤祥委以重任之事心中早有看法,绿芜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次日,年羹尧启程回陕西。他刚离开,胤祥就拿着奏折去找雍正。雍正吃过早饭正在休息,听闻胤祥求见,忙披上衣服起来道:“让他去西暖阁等朕。”
走近西暖阁,胤祥给雍正行了礼,地上奏折道:“日前年羹尧上疏参劾李绂和蔡珽,臣弟着人去查了,发现颇多不妥。”
雍正接过奏折打开,边看边道:“哪里不妥?”
胤祥道:“先说李绂一事,年羹尧参李绂贪污漕粮盈余,可臣弟查得实情却是李绂早将银子交给了直隶守道桑成鼎,并且也亲自知会直隶巡抚李维钧,但李维钧瞒而不报,后来又让桑成鼎将银子送往广西,这分明就是栽赃!那桑成鼎曾是年羹尧家仆,李维钧又是他大总管的干女婿,他二人勾结陷害李绂后,又由年羹尧出面参劾,真可谓居心险恶。”
雍正合上奏折,皱眉道:“还有什么?”
胤祥道:“还有蔡珽凌辱蒋兴仁自尽一事,臣弟查问蔡珽,蔡珽称蒋兴仁挪用库银不还,因此被他当众责骂,没想到蒋兴仁心智软弱,竟然畏罪自杀,蔡珽为了顾全地方上的颜面才报称暴毙,并无凌辱一说。只是此为蔡珽一面之词,还需加以查核。”
雍正闭了闭眼睛,疲倦地道:“让托和托与张武哥押蔡珽进京,朕亲自问他。”
转眼春节,雍正虽命内务府缩减开支用度,可紫禁城里依然热闹非凡。过完十五,胤祥来说托和托与张武哥回来了,问是否即刻召蔡珽问话,雍正想了想道:“先召托和托与张武哥。”
托和托在边关呆了一年,原本白净的脸变得黝黑,气质也老成许多,同张武哥一起给雍正见过礼后,托和托道:“皇上,奴才有罪,请皇上治罪。”
雍正奇道:“你刚刚回来,何罪之有?”
张武哥连忙跪下道:“奴才也有罪,奴才不堪威胁,所以用谎话回复皇上,求皇上治罪。”
雍正面色一沉,厉声问:“什么谎话?给朕说清楚!”
托和托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年羹尧为人暴戾,知道奴才等是皇上派去监视他的,所以威胁奴才说若敢上疏说他坏话,便立刻阉了奴才,奴才终日被他看管,每次给皇上的密折都经他阅看,否则便不准发送。”
张武哥偷偷抬眼,见雍正闭着眼睛手指微微颤抖,知道他已气极,趁势说道:“年羹尧自恃功高,骄横跋扈,从来就是颐指气使。他不仅不将奴才二人放在眼里,令奴才执鞭坠镫,还把平行官员视为属下,无论发给谁的公文都称“令谕”,他赠送给属下官员物件,便让其北向叩头谢恩,就连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附阿宝见他也要行跪拜礼。而且奴才暗中探查,发现他同身边私人常常暗中议事,有次奴才冒死前去探听,却被门口守卫发现,奴才虽被打得半死,可却隐约听见有人说‘天象’,还听见年羹尧说‘不谐矣,始改就臣节’,奴才是粗人,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生生记下来说给皇上,不知有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