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德全赶忙劝阻:“万岁爷,冰天雪地没什么好景儿,你昨儿看了半宿折子,这会子还是歇歇吧。”
康熙摆摆手:“朕想活动活动筋骨,成日坐得人乏。”
李德全无法,只得让宫人落轿,康熙跨过轿杠,腰背用力向上挺了挺,深吸口气笑道:“凡事都有两面,这雨雪虽阻碍行路,却让空气清爽沁人心脾,李德全,隆科多,你们随朕走走,其他人远远跟着就是。”
李德全和隆科多齐声答应,李德全扶着康熙,隆科多落后半步跟着,三人一路往乾清宫走。康熙感到自己脚下虚滑,知道稍有不慎便会跌倒,不由想起自己亲政前与鳌拜博弈的日子,感叹道:“都道皇帝是九五之尊,却不知朕日日如履薄冰,只怕稍有差池便误国误民,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隆科多接口道:“做皇上难,做臣子也难,有时奴才真羡慕那些布衣百姓,平平常常,却知足长乐。”
康熙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哦?你竟有此想法,这倒跟你父不同,这么多年,你父专司经营,上进得很!”
“奴才比不得父亲,奴才个性懒散,父亲对奴才打骂规劝都做了,可奴才就是改不了心性,尤其现在年纪大了,总想着回家逗弄孩儿,或寻个闲暇出外游历,但想着皇上对奴才一家的恩典,奴才一直不敢出言请辞,奴才所言句句肺腑,还请皇上成全。”隆科多说得诚恳,倒好像他有此想法由来已久,今日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一般。
康熙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侧头对身边的李德全道:“把今日呈上来的折子送到西暖阁,再准备一壶浓茶,今夜恐怕又要熬夜喽。”说完,负手往前边走边道:“朕是皇帝,批折子是朕的本份。安分守己,按时交赋是百姓的本份。恪尽职守,为国尽忠是臣子的本份。只要咱们都做好各自的本份,大清太平,你们也就太平了。朕的话你带给佟国维,今儿你就跪安吧。”
隆科多辞官被康熙堵了回来,走出了紫禁城,越琢磨越觉得康熙意有所指,似乎已经发现了父亲的意图,这次辞官不成,不知下次该如何张嘴,边走边寻思,不留神脚下一滑,隆科多失去重心往后便仰。本以为自己定要摔个四脚朝天,没想到胳膊突然被人拉住,隆科多本能地伸手攀住拉住他的手,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公子正眼带揶揄看着自己,笑谑道:“隆大人,您的功夫都还给师傅啦?”
隆科多站稳脚跟,讪笑道:“让十三爷捡笑儿,奴才就是跌一跤也不亏!”
这位被称作十三爷的公子,正是康熙的十三子胤祥。胤祥幼年丧母,因生母出身卑微而常受众兄弟轻贱,唯有一起长大的胤禛待他亲厚,因此他与胤禛感情笃深。胤禛擅文,他便刻苦习武,康熙以为他厌文喜武,又见他刻苦上进,便将他安排在军营里历练,数月摸爬滚打,让他本就健硕的外表变得更加结实硬朗,英气十足。今日康熙例行考问功课后,他去探望胤禛生母德妃乌雅氏,所以误了出宫时辰,也因此碰见隆科多滑倒,出手拉了他一把。
胤祥放开隆科多手臂,两人笑谈几句便要各自离开,忽然一个小厮摸样的少年跌跌撞撞向胤祥跑来,跑到近前迫不及待地喘着粗气道:“十三爷,不好了,有几位客人找了绿芜姑娘去醉仙居唱曲,后来有位客人对绿芜姑娘动手动脚,现在还没从醉仙居放出来……”
“什么?何人如此大胆!走,看看去!”这绿芜姑娘是四年前开始在倚红楼挂牌的清倌人,虽是风尘女子,却是世间少有的才女。胤祥同情她命苦,又欣赏她的才情,二人时常品茗酌酒聊天到天亮,时日一久,绿芜便成了唯一可以与胤祥畅谈心事的红颜知己。胤祥本就有着几分侠气,现在听说绿芜有事,当下满脸怒色,提步便走。
隆科多听小厮所言知道醉仙居里有事发生,心思转了转,快步赶上胤祥:“奴才与十三爷同去,若有不妥,也好多个照应。”
胤祥心里有事,不愿与隆科多过多言辞,只点头说好,二人登上马车,往醉仙居而去。
醉仙居有两样最出名的东西。第一是酒,据说醉仙居里有一坛醉仙酒,无论你酒量多大,只要喝上一碗,便会醉上七七四十九天,至今仍没人敢去尝试。第二是琴,醉仙居的老板原是倚红楼的头牌,后来自己去牌从良开起了酒楼,她的古筝弹得出神入化,堪为神技,为了招揽生意,她每月登台献艺一次,而每次都会使酒楼里座无虚席。
胤祥和隆科多一路赶到倚红楼,问了掌柜得知绿芜所在包间,胤祥腾腾往楼上跑去,跑到包间门口,胤祥一脚踢开房门,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椅子歪斜在地,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趴在桌上,翻倒的酒菜弄得他一身油渍。窗边,绿芜正同两个男人说着什么,听见门响,三人同时望向门口,绿芜愣愣喊了声:“十三爷?”
胤祥没答绿芜,反而盯着她身边的一个男人道:“三哥?怎么是你!”
“十三弟,你怎么来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拉了蔡珽和年羹尧来喝酒的三贝勒胤祉,站在他身边的便是仍为修撰的蔡珽,而趴在桌上的不言自明,当然是同来喝酒的年羹尧了。
胤祥道:“我来找一个朋友。”说着,拉过绿芜道:“说好了今晚给我看你谱的新曲,怎么倒赖在三哥这儿不走!”
绿芜刚想说话,却听胤祉抢先道:“不是绿芜失约,实在事出突然。绿芜刚进来,年羹尧就拉住她硬管她叫什么沈兰溪,绿芜说他认错人了,可年羹尧却认准了非要拉她出去,后来绿芜妥协,说年羹尧若敢喝下醉仙酒,她便承认自己是沈兰溪,没想到年羹尧还真喝了,醉仙酒果真名不虚传,他只喝了一碗就不省人事,刚刚绿芜还在跟我解释她的无心之失,没想到你来得倒巧。”
胤祥询问的目光移向绿芜,低声问:“你真名叫沈兰溪?”
绿芜躲开胤祥的注视,淡笑道:“浑人醉话,也值得你一问?”
胤祥听她否认,点头道:“确是我多此一举了,倒是这年羹尧,如此不知检点,相信自会有人会惩治他,咱们走吧!”
绿芜微笑点点头,转身对胤祉施了个礼道:“三贝勒,民女失礼,今日且容民女先行一步,它日定谱了精致小曲奏与三贝勒,请三贝勒恕罪。”
胤祉微笑道:“好说,没想到绿芜竟是十三弟的红粉知己,叫人好生羡慕,哈哈……”
胤祉话音刚落,李卫忽然从门外进来,笑嘻嘻给胤祉行了个礼,随后对胤祥道:“十三爷,您可让奴才好找,四爷新得了一把好刀,正等着你去看,马车已经到楼下了。”
隆科多一直陪在胤祥身边,他没想到闹事的人竟是三贝勒,人家兄弟间的事他不好插口,进入房间后除了给胤祉行礼,他始终一言未发。现在见胤祥要去串门子,自己不好再跟着,待胤祥拉着绿芜随李卫离开,隆科多也尴尬地离开酒楼回家。
佟国维正在家里逗鸟,听隆科多将今日之事一一说了,沉吟道:“如此说来皇上已看出你辞官是为了避风头,这样也好,让他以为你回避党争,于佟家没有坏处。”
隆科多为难地道:“可是皇上并未答允,儿子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佟国维寻思一会儿,侧头问:“刚刚你说在醉仙居有人招妓还闹事?”
“对,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年羹尧,同在的还有三贝勒和十三贝子。”
“听闻近日皇上正在整肃官风,尤其是酗酒招妓之流,一旦据实,必会严惩。明天早朝会有人出来揭发醉仙居一事,到时你带个实心的下属主动出面招认,然后以治属下不严为由自请辞官归家思过……”
“阿玛,若三爷或十三爷出面指证,那儿子就是欺君之罪,要砍头的!”隆科多听完佟国维的话,脸都白了。
佟国维淡淡一笑:“不会,三爷身在其中,怎会自找麻烦,十三跟四爷交好,那年羹尧又与四爷亲厚,四爷怎会让十三爷把年羹尧递出去,你放心好了。待此事一了,你便找个机会分别接触三爷和四爷,让他们领你顶罪的情,当然,若即若离就好,凡事切勿过火。”
次日清晨,年羹尧仍感到有些晕乎,他向来海量,没想到这醉仙酒虽不像传言那样让人醉上四十九日,但一杯下肚能让他晕上两天,也确是少有的烈酒了。迷迷糊糊来到宫门外,宫门打开,年羹尧随众官员一起来到乾清宫早朝。
朝堂之上,康熙从赋税征缴说到沙俄边界问题,众官员始终低头默默听着。当康熙说到各级官员当廉洁奉公、严于律己时,终于有人出班奏禀,称近日有官员留连酒色场所,不知检点,尤其昨日在醉仙居,竟有官员当众对女子动手动脚,简直就是有辱斯文,贻笑大方。康熙闻言大怒,问他所指何人。禀奏的人支吾着眼睛不断瞟向隆科多。康熙眼利,皱眉看着隆科多问:“隆科多,他所说的人是你吗?”
隆科多忽地跪下,面带惭愧:“昨日喝酒闹事之人是奴才属下关二宝,今早他已跟奴才说了实话,奴才已打了他板子去了他的职。此事全因奴才不实心任事,以至属下疏懒荒诞,为明法纪,奴才自请辞官归家思过。”
康熙沉声道:“你要辞官?看来你是真想平平常常,知足常乐,好吧,朕成全你!你回家去吧!”
胤祥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看年羹尧仍没事人一样满脸无辜地站在众臣子之中,气就不打一处来,刚要出班,却听胤禛突兀地咳了一声,抬眼看去,见胤禛对自己缓缓摇头。昨日去胤禛府里看刀时,胤祥将醉仙居发生的事当闲话跟胤禛说了,胤禛当然知道隆科多是冒认罪名,现在出声提醒必是有其深意,胤祥缩回伸出去的一只脚,嘀咕一声瞪了年羹尧一眼,低着头不再说话。
蔡珽初闻有人揭发醉仙居一事,本在窃喜年羹尧此次难逃,没想到他峰回路转,竟然冒出个隆科多为他顶罪,本想上前说出真像,可想到自己也参与其中,只得暗骂年羹尧走运。
其实这件事上最糊涂的当属年羹尧,他连晕两日,现在只模糊记得胤祉找自己去喝酒,至于那个和沈兰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是梦中得见还是真有其事他却无论如何分不清楚,现在隆科多的一番话更让年羹尧心里迷糊,暗笑自己荒诞,竟连梦和现实都分辨不清。
下朝后,胤祥问胤禛为何不让自己出面说出年羹尧才是闹事之人,胤禛只淡淡地说了句“年羹尧可用”便不再多言,胤祥思索半晌方恍然大悟,又继续追问:“隆科多究竟所图为何?”胤禛微笑道:“不用管他,今后自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