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四贝勒府,夜空中繁星点点,微风如水清凉,拂在年羹尧脸上,勾起他些许醉意。走在寂静的大街上,年羹尧暗自盘算该如何向张英确认,以现在的情形看,张英应该与安布禄不同路,因为此事上他多少也受到些牵连,如果陈汝弼能平反,他也将从中得益,问题是他必须确定张英不会偏袒陈汝弼,虽然自己已有九成相信陈汝弼,但凭的毕竟只是直觉,万一陈汝弼做戏,那自己岂不又枉做小人。边走边想着,忽然,从前面巷子里传来一阵吵杂之声。年羹尧抬头,只见巷口隐隐有火光晃动,心下奇怪,这个时候可以举着火把结队而出的定是哪家豪门大户,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此事若放在旁人身上,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了的干净,但年羹尧从来不会怕事儿多,尤其是这种勾起他好奇心的事。当下想也不想,快步往巷子里走去。
拐进巷子,只见一道棕色窄门前围着六七个家丁摸样的男人,均手举火把,一个声音道:“赵方、赵德往东,吴瑞、吴襄往西,剩下两人往南,我往北,记住,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二小姐。”
众人散开,借着火光映照,年羹尧方看清说话的人,愕然到:“富尔墩?”
那说话之人闻声回头,不是纳兰富尔墩是谁,深夜里突然看见年羹尧,富尔墩愣了愣:“年兄?你怎么在这?”
因着富尔墩在步军统领衙门为年羹尧求情,年羹尧早将他视为好朋友,陡然见到,年羹尧笑道:“三次偶遇,这倒比说书还巧。”
“不巧的是我家中有事,恐怕无法与年兄一聚。”富尔墩双眉紧锁,面带忧色。
年羹尧刚听他吩咐家丁的意思似乎是要去找人,忙问:“是不是有人走失了?我帮你找。”
富尔墩感激地点头道:“如此甚好,麻烦年兄了。”
年羹尧从墙角执起一只火把,在富尔墩的火把上借了火,一拉富尔墩道:“走,边走边说。”
二人迈开大步往北走去,年羹尧问:“走失的是什么人?长相如何?你告诉我,我见了也好认得。”
“是我二妹,你见过,就是上次在酒楼里,我说是我舍弟的倚栢。”
“他?他是女子?”年羹尧努力回想倚栢的摸样,无奈那天他全部心思都放在考题上,对倚栢实在印象不深,只记得她的眉眼秀气,而且还有些熟悉,似乎之前在哪里见过。
“倚栢从未出过府门一步,那天她女扮男装也是我的主意……”
年羹尧脚下不停,接口道:“别是你带她出来一次让她染上了毛病,偷溜成瘾了吧?”
富尔墩对年羹尧的玩笑一点儿不感兴趣,叹口气道:“月前家里来了个女子,自称是我阿玛的女儿,我祖父问她生母是谁,她竟说是我阿玛生前私交的一位红粉知己,也就是倚栢的生母,好像叫做沈婉……”
“这么说她是倚栢的姐妹?”
富尔墩点头道:“按她所言,她当是倚栢的妹妹,可我祖父和额娘说什么也不相信她的话,还把她赶了出去。倚栢虽见着了她,却不知道内情,几日前大姐说走了嘴,倚栢才得知此事,她哀求我帮她寻找妹妹,遇见你那日我带她出来便是为此,没想到回府后被我额娘知道了,不仅不给倚栢饭吃,还罚她面壁思过,倚栢担心妹妹,又伤心自己,今早便偷跑了出去,我带人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没想到她也和我一般……”年羹尧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儿时也被大娘断食,也曾面壁思过而已。”年羹尧举着火把四下照着,扭头问:“你想她会去什么地方?”
富尔墩摇头,倚栢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偌大的北京城,他怎知她会去哪!
年羹尧思索着道:“她一个姑娘家,能去的地方不多,今夜先找城里,明天城门一开我就出城,你带人在客栈酒楼再好好找找。
富尔墩不好意思地道:“让年兄奔波,实在过意不去。”
年羹尧板起脸道:“你再这样啰哩啰嗦,我还不如回家睡觉。”
二人在城北各条巷子里转悠,到底没看到倚栢踪影,天空放白,年羹尧说要回府取马出城,富尔墩刚要道谢,被年羹尧双眼一瞪堵了回去,只得硬硬地说了声好。
年羹尧回府后叫了孙宏远一起出来,依年羹尧的想法,倚栢不过一个没出过门的姑娘,不可能躲得那么严密,既然富尔墩找了一天都没找到,或许她出城了也说不定。既然上次在顺兴楼她是第一次出门,那么这次也定会沿着上次的路出来,顺兴楼在东堂子胡同,离崇文门不远,若她出城,多半会走哪里,反正也是到处乱找,不如去那边碰碰运气。和孙宏远来到崇文门,等了约半柱香时间,城门打开,年羹尧对孙宏远道:“你走官道,可疑的大车也要检查,若找到了就带回府中,富尔墩会过去汇合。”交代完,年羹尧一抖马缰,穿过护城河,往便道而去。
往西南方走出不远,便有人三五成群地迎面过来,看装束都是普通百姓,年羹尧下马打听,才知道前面不远处的天庆寺昨日举行皈依和超度仪式,京城及四周百姓都纷纷赶来,因为归家路途遥远,有些人便在寺庙附近留宿,故此时才下山归家。年羹尧心里嘀咕,不知纳兰小姐是否会随了人流去寺庙,反正若换了他自己,一定会去凑热闹,想到此,年羹尧牵着马,边打量路过的行人,边往天庆寺走去。
天光渐明,草木枝叶上还挂着露珠,年羹尧将马栓在山脚下,延着众人踩出的狭长土路,穿过山门顺坡而上。山风清凉,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鸟鸣和着枝叶沙沙声,清脆又不失柔和。下山的人已寥寥无几,年羹尧不禁有些失望,抬眼看向掩映在古松翠柏中的寺庙,心道纳兰小姐多半不在这里,但庙门近在眼前,不进去看看他又不甘心,想了想,终于还是朝山上走去。
将到庙门前,迎面过来一个灰衫少年,头上斗笠遮住了半张脸,低着头与他插身而过。年羹尧往前走了几步顿住,突然回头试探着喊:“纳兰倚栢?”
那少年顿了一下,然后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年羹尧提步刚要去追,突听身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年羹尧?你怎么来了?”
年羹尧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青衣小帽的秀气少年从庙里出来,正是纳兰府二小姐,纳兰倚栢。
“你果真在这,让我好找!”年羹尧看见倚栢安然无恙,心下稍安,迎上去道:“快跟我回家,我跟你哥找了你一夜,你还真不让人省心。”
倚栢站在台阶上,目光从年羹尧肩头穿过,落在刚刚那位灰衣少年的背影上怔怔出神。年羹尧伸手在倚栢面前晃了晃:“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倚栢收回目光低下头,粉嫩的小嘴憋了憋,年羹尧本以为她又要出言反驳,没想到倚栢却嘤嘤哭起来。这让年羹尧一下乱了方寸,伸手想帮她擦泪,突然想起她是女子,一只手悬在她脸颊前尴尬地定住,嘴里不住安慰道:“我又没说你,你哭什么,你要是害怕你大娘,就先住在我家,或者我陪你回去,她要是敢罚你,我就把她绑起来挂树上,看她还敢欺负你。”
倚栢听他胡言乱语有趣,噗嗤笑了出来,可抬眼见那灰衣少年已不见了踪影,眼泪又一串串落下。年羹尧最不喜欢见人哭,从前孙宏远哭鼻子,总会被他取笑,可现在对着哭成泪人儿的倚栢,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见她哭,看到她伤心的样子,他就会产生将她揽在怀里好好呵护的冲动。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凉风顺着袖口吹进去,让倚栢打了个寒颤。年羹尧见了忙去解自己的衣扣,可解开两个后又觉得这个行为不妥,缓缓得又自系上。
不知过了多久,倚栢终于哭累了,缓缓在台阶上坐下,年羹尧松了口气,也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有心事就说出来,说出来会好过些。”
倚栢望着天边猩红的太阳幽幽道:“我是个没娘的孩子,家里只有哥哥对我好,护着我,大娘和二娘便是成日欺负我,骂我娘是……”那几个字倚栢实在说不出口,侧头看了眼年羹尧,见他听得专注,叹口气道:“月前我妹妹不远千里前来寻亲,可祖父和大娘将她赶了出去,她一个女孩子家,却让她去何处安身。”
她说的这些年羹尧都已知道,只是听她软软的语气说出来,温柔得让人心疼,于是不忍出言打断,只这么静静地听着。
倚栢抬头看向刚刚灰衣少年消失的方向,叹息道:“可惜我找到她也无用,她性子倔强,说什么也不愿随我回去,还劝我跟她一起走,原本我当随了她去,可我不想让哥哥伤心,如今她这一离开,不知今生是否还能相见。”
“有!一定有!只要你相信。”年羹尧声音坚定,猛地扭头望向倚栢,倚栢也正转头看他,秀美的脸上带着期待,喃喃道:“只要……我相信……”
年羹尧用力点点头,站起身诚恳地道:“我会帮你找到她,帮你劝服她,让你们姐妹团聚。”
倚栢感受着从年羹尧掌心传来的热度,眼睛又湿润了。
年羹尧见她表情不对,急道:“别哭别哭,你怎么这么多眼泪。”
倚栢见他着急的样子,用手背抹去眼泪,侧头笑道:“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羹尧害怕眼泪。”
年羹尧见她眼泪来去自如,对天翻了个白眼,暗道圣人之言有理,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和倚栢一路下山,年羹尧解下马缰让倚栢上去,倚栢从没骑过马,紧张得小脸煞白,一只脚踏在马蹬上努力了几次也没能上去。年羹尧起先抱肩儿在旁观看,见她哭丧着脸满是委屈,终于上前道:“失礼了!”伸手在倚栢肘下一托将她扶上马背。倚栢在马背上调整好姿势,双手紧紧抓住马鞍,颤声道:“好……好了。”
年羹尧看着她同在马背一侧的两条腿失笑:“大小姐,你当你是小媳妇骑驴啊!”
倚栢被他奚落,嘟着嘴想要从马背上下来,可看看离地太高,几次鼓起勇气也不敢往下跳,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年羹尧,眼圈又有些红了。
年羹尧无奈地抽动两下嘴角,拾蹬上马坐在倚栢身后,双臂环过她的身子抓住缰绳,轻声道:“坐稳了!”
倚栢骤然被男子圈在怀里,羞涩得指尖都红了,尴尬地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失了节奏。
年羹尧也知如此不合礼制,但一则倚栢单骑恐会摔着,再则富尔墩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因此一时顾不得许多,吆喝一声双腿夹紧,马儿扬蹄疾行。
倚栢毕竟是姑娘家,马背颠簸起伏让她紧张得瑟瑟发抖。感觉到怀里人儿的颤抖,年羹尧心里一软,慢慢收紧缰绳减缓马速,在倚栢耳边道:“别怕,有我呢,不能让你摔着。”一股热气拂在倚栢耳边,羞得她深深低下头去。年羹尧不再催马,狭长的便道上,金色错叠的阳光在二人身上投下一层暖昧的光辉,温柔的包裹住他们的身体,也包裹住他们的心。
路总有尽头,即便有所留恋,京城影影绰绰的轮廓还是出现了。缓缓松开环住倚栢的手臂,年羹尧第一次有了失落的感觉。甩蹬下马,回身将倚栢扶了下来,淡淡道:“男女共骑不合礼制,让人看见恐有损姑娘清誉,快到了,我们还是走走吧。”
倚栢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一马默默走着,将到城门前时,倚栢嗫嚅道:“那天在顺兴楼……是我错怪你了,哥哥说你是为了维持公义,我却当你仗势欺人,公然作弊……你别生我气。”
年羹尧轻笑:“你知道就好,以后要学会相信我,我年羹尧只跟信任我的人做朋友。”
“谁说要跟你做朋友……”倚栢低声嘟囔。
年羹尧回头,见倚栢满面绯红眼中含羞,忍不住打趣道:“不做朋友你想做什么?我可还不想娶老婆。”
“你……好没正经!”倚栢被她说得脸上发烧,跺脚白他一眼,快步抢到年羹尧前面,听年羹尧朗声长笑,心里竟有些甜蜜。
领着倚栢回到家,富尔墩和孙宏远从里面迎出来,倚栢见到哥哥,委屈地嗫嚅道:“她不肯回来,她走了。”富尔墩心疼地低声安慰。孙宏远将年羹尧拉到一边儿:“二少,你猜我刚刚遇见谁了?”年羹尧诧异地看了孙宏远一眼:“谁?”孙宏远附耳道道:“沈兰溪!”
“她?”年羹尧愣了愣,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现在陡然想起,竟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孙宏远压低声音:“我在官道回来时看见她的,她扮了男装,还带着大斗笠,我险些没认出来。”
年羹尧叹口气道:“如此说来她将自己照顾得倒也妥当,跟她说话了吗?”
孙宏远点点头:“我劝她来找你,可她说你曾说过再也不想看见她,还让我带话给你,说什么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年羹尧下意思望向倚栢,见她正微笑着和富尔墩说话,嘴角边小小的酒窝儿就像白莲上的露珠,清透润泽,让人不忍撷取。眼前人?纳兰倚栢!这个名字突然跳跃进年羹尧的思绪,他不知道现在隐藏在自己心里的这种感觉时什么,但他知道,他想保护眼前这个女人,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孙宏远见年羹尧看着倚栢怔怔出神,低声唤道:“二少,用不用去追沈姑娘?”
年羹尧收回目光摇摇头:“若她在意我,便不会说走就走,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