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三岁离京,转眼九年,如今年羹尧再次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油然而生。看街路两侧店铺接踵,行人如织,听小摊贩一口京片子卖力地吆喝,年羹尧的心被激动鼓胀,是的,自己的抱负将从这里开始。站在人群中深深吸了口气,混合着食物香味儿的空气充斥进他的胸膛,让他周身发热,疲惫尽消。
孙宏远牵着马跟在年羹尧身后,眼睛不够用地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乖乖,才多久没回来,真热闹啊!”
年羹尧抬眼张望,见不远处一块褪了色的招牌上写着“祥云糕饼”,咧嘴笑道:“这家店竟然还在,快走,进去看看。”
二人走进小店,里面柜台上摆着花花绿绿各色糕饼,年羹尧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边嚼边道:“和原来一个味儿,宏远,快,每样给我装几块。”
“好嘞!”孙宏远让掌柜取来食盒,各色点心都装了几块,付完钱,把食盒紧紧抱在怀里:“二少,大少爷一定等急了,咱先回家吧。”
“要回你回,我还没逛够呢。”年羹尧兴致正高,哪肯老老实实回家呆着,晃荡着走出小店,沿着长街往老字号酒楼“顺兴楼”走去。孙宏远知道劝也劝不住,只得牵起马紧紧跟着。
此时正逢各地举子进京赶考,顺兴楼因名气大,名字又吉利,因此聚集了一群文士名流,成天在一起和诗弄对,热闹非凡。
有热闹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年羹尧,进入顺兴楼,年羹尧循声走上二楼。一上楼就看见七八个书生摸样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年羹尧寻了个离他们较近的位置坐下,喊来小二点好酒菜,侧耳细听众人言语。
只听其中一个小眼睛书生道:“如今之势,朝廷必须做到三广,广开才路,广开言路,广土众民……”小眼睛的话还没说完,一位短脖子书生出言逢迎:“王兄高见,以王兄之才,此次定当高中前三甲!”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发出赞同声。
年羹尧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满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心道,这些人也是应试的举子?看样子倒像是绣花枕头,难堪大用。正想着,孙宏远栓完马从楼下上来,站在楼梯口伸长脖子寻找年羹尧,年羹尧扬声喊:“在这!”孙宏远看到年羹尧时松了口气,快步过来坐下,小声说:“二少,楼下有人正在卖考题……”
“考题?”年羹尧惊愕:“骗人的吧!”
由于惊讶,年羹尧忘记压低声音,练功之人本就声音洪亮,他这一嗓子直喊得二楼所有人突然住声,同时扭头向他望来,年羹尧看看众人,清清嗓子道:“没事!你们继续!”
众人收回目光,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一会儿,有人面带尴尬地找了借口下楼,还有人气愤地甩袖而去。年羹尧对他们如何倒是漠不关心,思忖着道:“宏远,你去把卖考题的人给我带来。”
“二少……咱不用买那个吧!”孙宏远面带难色,这又不是光彩的事,难道二少还要在大庭广众下做那个?
年羹尧板起脸道:“快去!”
孙宏远无法,哭丧着脸走下楼,不一会儿,领着个灰衣布鞋的猥琐老头儿上来,压低声音道:“二少,就是他。”
年羹尧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老头儿,冷声道:“你有考题?”
老头儿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得意地道:“有”
“多少银子?”
“一场二百两,若三场都要,五百两。”老头儿伸出一个巴掌,在年羹尧眼前晃了晃。
年羹尧厌恶地皱了皱眉,沉声道:“拿来,三场我都要了!”
孙宏远一时没回过味儿来,这次出门年遐龄一共给年羹尧带了六百两银子,路上花了近一百两,年羹尧竟然想用剩下的所有银子买考题,那他们今后怎么过?
“快!”年羹尧催促。孙宏远不情愿地掏出银票递过去,老头儿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年羹尧,回手去接银票。孙宏远和老头儿一个递,一个接,两只手同时捏在银票上,孙宏远固执地不肯撒手,老头儿扯了两下没扯动,轻蔑地“嗤”了一声。
“给他!”年羹尧边看考题边命令。孙宏远犹豫着松开手,老头儿白了他一眼,将银票叠好收进怀里,转身急急下楼离开。孙宏远怕老头儿是骗子,见他溜走,起身便要去追,年羹尧沉声道:“别追了,这题八成是真的。”
看着写满考题的纸,年羹尧心里像堵了块大石,起先他并不相信这样一个猥琐老头儿手里真有什么考题,可看到纸上潦草的字迹和内容,他立刻信了八九分。这些题目不是一个猥琐老头儿能编出来的,而且那字迹虽潦草,却能看出是为了隐瞒笔迹而故意为之,究竟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将朝廷科举大事拿来谋财?自己怀着严肃的心情来参加会试,突然得知原来自己以为公正的考试竟然有此内幕,愤怒之余不禁惋惜,科举乃为国家选择贤能,若泄露考题,则注定使无能者鱼目混珠,以至贪官污吏祸国殃民。这是朝廷的大事,相信上头一定还不知道,否则怎会对此听之任之,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惊动上面,到时一定会有人出面……
“喂!你怎能买考题?”年羹尧的沉思被一个柔柔的斥责声打断,循声抬头,只见一个蓝衣小帽的秀气少年面带怒色走到他身边,皱眉责问:“你怎能明目张胆作弊,就不怕有人到官府举发你?”
“举发我?”年羹尧失笑,上下打量说话的少年:“听这位兄弟的意思明目张胆作弊不对,难道偷偷摸摸作弊就对了?不知你能否举发那些偷着作弊的人?若是不能,为何又来管我这不肯偷偷摸摸的?”
少年被他抢白得愣住,回头对与他同来的公子喊道:“哥,你看他……”
年羹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座位上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公子微笑着站起身,缓缓走到少年身边柔声道:“倚栢,这位公子说得有理,他即敢当众买下考题自有他的道理,你还是别干涉为好。”
年羹尧没想到这位公子竟会如此说话,诧异过后朗声笑道:“这位兄台倒知我心,我叫年羹尧,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儒雅公子道:“在下纳兰富尔墩。”说完指着身边的少年道:“这是舍弟纳兰倚栢。”
年羹尧道:“纳兰兄可否移步同坐?”
富尔墩见年羹尧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心下倾慕,当下点头道:“如此甚好。”
纳兰倚栢没想到哥哥竟这么容易便随了人家,嘟着嘴不情愿地跟着坐过来,抬眼见年羹尧正眼中带笑看着自己,气得嘀咕一句,别过头不肯看他。
年羹尧给富尔顿和倚栢满上酒,笑着道:“纳兰兄弟说我买下考题自有道理,那么便请稍坐,待我把这番道理摆明了,咱们也好心无旁骛地痛快喝酒。”
“好,小弟愿观其详。”富尔顿儒雅一笑,向后靠在椅子上。
年羹尧站起身,对众人纵声笑道:“有言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今日年某有缘与众位在此相遇,有福大家享,我这就把考题内容说与大家。”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不待众人反应,年羹尧双手举起考题大声念道:“第一场,史论,第一题……”
“住口!”年羹尧刚念完两题,一个声音厉声斥道:“你如此行为究竟是何居心?”
年羹尧抬眼一看,说话的是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石青长袍,外罩玄色马夹,头戴软胎小帽,上宽下窄的脸上满是怒色,平凡的五官和文弱的气质让他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年羹尧瞟了那人一眼,对他的质问只做不闻,青衣书生见年羹尧不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几步走到年羹尧身边,边嚷着让他停口,边伸手去夺年羹尧手中考题。
年羹尧身怀武功,一介书生怎能从他手中抢走东西,待青衣书生来到近前,年羹尧随意地一个转身,青衣书生抓了个空。其他书生都聚精会神听年羹尧念考题,突然发现有人打扰,纷纷出言斥责,有的说青衣书生不要脸,定是自己已经买下考题,所以不想考题被大家知晓。还有的说青衣书生故作清高,实则卑鄙下流,竟然明抢别人的东西,给读书人丢脸。还有些言辞,狭促得无法入耳,让人难以想象是出自读书人之口。
青衣书生被说得脸色发青,固执地盯着年羹尧手中的考题,愤怒的眼中隐隐带着恨意。“我让你住口!”大喊一声,青衣书生向年羹尧猛冲过来。年羹尧心里对他的纠缠实在厌烦,见他迎面向自己冲来,心里不由冷笑,掐好时间向旁边一侧身,轻巧地避开青衣书生的正面,然后伸脚顺势在他屁股上一蹬:“去吧你!”青衣书生收势不住,直向前冲去,一个狗啃屎跌在地上,惹来众人哈哈讥笑。
“太过分了!”倚栢板着脸怒道,站起身瞪了年羹尧一眼,快步走到青衣书生身边将他扶起,掏出帕子递给他,柔声道:“受伤了吗?快把脸擦擦。”
青衣书生接过倚栢的帕子,凑到面前时只觉帕子上馨香扑鼻,耳中听倚栢出言关怀,不由心中温暖,刚要说些感谢的话,忽然余光瞥见倚栢耳垂上小小的耳钉孔,心里一惊,原来她是女子。这个发现让青衣书生心脏狂跳,赶忙挣脱倚栢扶住他胳膊的手,双颊绯红地低下头,片刻,又抬眼偷瞄倚栢,见她纤美杏目,肤如凝脂,秀鼻樱唇,不禁心神一荡,脱口道:“多谢纳兰公子关怀。”
倚栢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嫣然笑道:“公子客气,公子可是赶考的举子?不知如何称呼?”
青衣公子见倚栢对他微笑,不觉心情激动,抖着声音道:“在下蔡珽,现在翰林院任检讨。”
“哦,原来蔡公子是翰林清贵,失敬失敬。”倚栢双手抱拳做礼,许是因为从没做过这个动作,倚栢竟有些不好意思,收回手的同时低下头,双颊红润。
蔡珽听倚栢赞他,不觉有些得意,又见倚栢双颊绯红低垂着头,以为她是因为见到自己羞涩,心里一喜,莫不是她对自己有意?这个想法让蔡珽浑身热血沸腾,双眼直盯着倚栢,热切地道:“不知纳兰公子是否愿与在下一叙?”倚栢抬头看见蔡珽炙热的目光,下意识后退半步,她本是因为看不惯年羹尧欺负人,又见蔡珽可怜,因此才过来出言安慰,虽然自己穿着男装,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应该与此人保持距离,于是倚栢客气地应付道:“蔡兄,此处不清静,下次有机会,小弟定要向蔡兄讨教高论。”
蔡珽还没说话,年羹尧接口道:“心静处便是清净处,若是心不静,哪里也不得清静。”
富尔墩闻言笑道:“年兄每每语出惊人,此言倒隐含禅机呢。”
倚栢见哥哥竟向着旁人,故意娇怒道:“我要回家了。”
富尔墩宠溺地看着倚栢,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年羹尧:“年兄住在哪家客栈,改日可否再聚?”
“我住在补儿胡同,年府就是。”年羹尧自打第一眼看见富尔墩,便对他有好感,只觉和这温润如玉的兄弟说话甚为舒服,听他问起住址,马上如实相告。
“年府!”富尔墩想了一下:“可是工部郎中年大人的府上?”
年羹尧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哥哥,怔了怔道:“正是,年希尧是我兄长。”忽然想到他姓纳兰,恍悟道:“你该不会是……”
富尔墩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接过话茬儿点头道:“明珠是我祖父。”
年羹尧了然,怪不得他谈吐不俗,气度风流,原来竟有此家世。
倚栢因为年羹尧行事特意,对他颇为讨厌,见哥哥跟他说起没完,接连催促着要回家,富尔墩急急跟年羹尧道了别,带着倚栢匆匆而去。
自从以为倚栢对自己有意,蔡珽的双眼便一直盯在倚栢身上无法移开,见倚栢下楼要走,蔡珽赶紧追过去道:“纳兰公子,这帕子我洗干净后给你送到府上吧。”
倚栢急着回家,对蔡珽敷衍道:“蔡公子拿去用吧,这么小的东西没必要劳烦你跑一趟。”
“这……”蔡珽还待再说,倚栢已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蔡珽怔怔看着倚栢消失的地方,拿起帕子放在鼻前闻了一下,馨香之气如兰如茉,难道她故意留下此物送与自己?蔡珽觉得自己心跳竟漏了一拍,身上也跟着发热。正自出神,突听身后年羹尧朗声道:“各位,明天这个时间,年某仍在此继续为各位念诵试题,今日没记清的,明日请早。”
蔡珽被年羹尧这声吆喝唤回神儿,回头见年羹尧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想起此人刚刚让他在倚栢面前出丑,厌烦感瞬间溢满他的全身,同时,一股戾气从他眼中射出,直直落在年羹尧的背影上,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