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惊雷,一块玉佩落向地面。
“哎呀!”锦衣男孩惊呼一声。与此同时,一只穿着布鞋的脚伸了过来,准确地接住了落下的玉佩。锦衣男孩不可置信地看向这只脚的主人——一个虎头虎脑的粗衣男孩。
“……谢谢。”锦衣男孩弯腰捡起玉佩。
粗衣男孩收回脚,大咧咧地挠挠头,眉间隐约可见的红痣在他明媚的笑容里跳跃着:“不用,我也是碰巧了,呵呵。”
今天是纳兰性德大殓的日子,纳兰家聚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因为人多气闷,锦衣男孩便溜到纳兰府的后园子转悠,没想到这憋了一上午的春雨竟突然下起来,逼得他只好跑到附近亭子避雨,刚才想掏帕子擦脸,不小心将怀里的玉佩带了出来,还好被粗衣男孩接住,若是摔碎了,还真有些可惜。将玉佩仔细地收进怀中,锦衣男孩用帕子擦拭头上的雨水:“你应该不是纳兰府里的。你叫什么?”
粗衣男孩拉起衣角擦了擦脸:“我叫年羹尧。”说完,又好奇地问:“我爹说葬礼小孩子不能来,你也是偷着跟来的?”
锦衣男孩摇了摇头:“我大哥带我来的,纳兰明珠是我大哥的舅舅。”
“为什么你阿玛不来?”
“我阿玛……太忙,不方便出来……你爹是刑部郎中年遐龄吧。”
年羹尧愣了愣,他怎么知道自己父亲是谁?锦衣男孩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解释道:“满朝文武就他一个姓年的,不用想也知道。”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竟然知道文武百官的姓名,当真奇怪,可年羹尧却没往这方面想,抬头看看天,见雨小了些,揉着空落落的肚子不好意思地对男孩道:“我饿了。”锦衣男孩见他五官扭在一起的样子,笑道:“我也饿了,咱们去前面吃席。”
年羹尧赶忙摇头:“那里人多,被人管着不舒服,我带你去个地方,管保你吃得香!”
锦衣男孩犹豫了一下,看年羹尧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好奇地问:“什么地方?”
年羹尧神秘一笑,牵起锦衣男孩的手:“跟我来!”
年羹尧拉着男孩七拐八拐奔向厨房,许是急雨淋散了前院儿的席,人们都去前头帮忙,所以他们这一路竟没碰到一个人。
来到厨房,刚要推门,突然从里面传来小女孩儿的哭声,跟着一个稚气的童音道:“倚栢,去玩儿吧,别哭了……”
听出是小孩子,年羹尧不再紧张,推开门大方地走进去,锦衣男孩也随后跟了进来。
厨房里,靠近锅台边蹲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正低头抽泣。旁边一个四岁左右,头发微黄的小男孩站在她身边,见到有生人进来,有些不知所措。年羹尧凑到女娃身边,夸张地弯下腰去看她的脸,见女孩长得粉嫩秀气,只是两颊被泪水抹出几块滑稽的污迹,不觉哈哈笑道:“喂!鼻涕猫,爱哭鬼!”
女娃见到生人,心里害怕,站起身往后缩,小手不自觉地牵住小男孩的衣角,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年羹尧,一时竟忘了哭泣。小男孩见来人比他大不了两岁,嘟着嘴道:“倚栢不是爱哭鬼,是我额娘说她是野种,她才哭的。”
年羹尧闻言愣住,看向女娃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与年羹尧同来的锦衣男孩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半湿的帕子,弯下身给女娃擦脸:“你叫倚栢?”女娃张大眼睛看向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道:“她叫倚栢,我叫富尔墩,额娘都叫我永哥。”顿了顿又问:“你们是谁?”
年羹尧咧嘴笑道:“我叫年羹尧。”说完指着正给倚栢擦脸的锦衣男孩:“他叫……”突然想起锦衣男孩并没告诉自己他的名字,打住话头不再说下去,锦衣男孩回过头接口道:“我叫胤禛。”
“他叫胤禛。”年羹尧咧嘴笑着重复一遍,突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眼睛环顾四周,见灶台上有个砂锅,忙爬上去,打开用勺子一顿乱搅,胤禛刚要制止,只听年羹尧哈哈笑道:“嘿,有好东西!”
胤禛被他兴奋的情绪吸引,忍不住问:“什么好东西?”年羹尧将勺子从砂锅中拿起递到胤禛面前,胤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鲍鱼,顿时失了兴致。
年羹尧却很是兴奋,他虽是官家子弟,但像父亲那样的五品京官在北京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他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吃过一次鲍鱼,而且是极小的一只,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见,更别提吃了。年羹尧将鲍鱼放进碗里,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咽下口水,将碗递给胤禛道:“这个给你!”胤禛刚想说他不吃,可年羹尧已将碗塞在他手里,并且认真地道:“你长得这么弱,应该好好补补!”
听见这话,胤禛端着碗有些发怔。作为皇子,他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但一个人能将唯一的并且是他自己也很想要的东西让给他,这份心意,从小到大他都不曾领受过。额娘告诉他,皇阿玛有太多儿子,自己稍有松懈便会落于人后,如果失了皇阿玛的宠爱,便会失去一切。所以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争,还是争,从没出现过“让”这个字。拿起鲍鱼咬了一小口,虽然凉了,却比他吃过的任何一只鲍鱼都要美味,只是吞咽到喉咙时有些发涩,哽在那里执拗地不肯下去。
年羹尧不知道胤禛心里复杂的想法,放下勺子四下张望,见梁上吊着个篮子,咧嘴笑道:“哈哈,没想到还有这个。”说着,踮起脚在篮子里摸,不一会儿,果然让他摸到一只熏得黑红的烤鸡。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鸡?”永哥终于忍不住好奇,颤声询问。
“猜的,我家的腊肉熏鸡都这么吊着,没想到他们家也一样!”年羹尧摆出副“这可怨不得我”的表情,从灶台上跳下来,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胤禛:“把这个也吃了,我爹说吃得多才长得壮!”
胤禛看看左手的鲍鱼,又看看右手的鸡腿,心里一阵温暖。
年羹尧跳下灶台,举着烤鸡刚想吃,抬头见倚栢眼巴巴看着自己,忍不住自语:“对了,想必你娘也不给你饭吃。”说着撕下另一只鸡腿塞进倚栢手里。
胤禛听年羹尧话说得奇怪,问道:“怎么?你娘不给你饭吃?”
年羹尧在烤鸡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我是养子!像你这样有额娘疼的人不会明白。”说完扭头看看倚栢,似乎觉得这个尚不懂事的女娃倒可以懂得他的感受。
胤禛神色黯然:“我虽有额娘,可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现在的额娘也算疼我,就是功课逼得紧,片刻不得喘息。”
年羹尧见胤禛沉着脸,心情不觉也跟着沉下来。半晌方道:“没关系,如果你额娘再逼你,我教你个法子。”
胤禛虽心智比同龄孩子成熟,到底有些小孩心性,忍不住问:“什么办法?”
年羹尧得意地道:“有一次我大娘不给我吃饭,我便偷偷溜进她房间,一泡尿撒在她鞋子里,第二天……哈哈……她一脚踩在鞋里,觉得脚湿了,于是拿起来闻,等她知道是尿,气得杀猪般连跳带叫,让丫头侍候泡了一天的脚,到了晚上,两个脚丫子泡得跟两只退了毛的大白耗子一样,哈哈……”年羹尧连讲带比,既形象又生动,惹得几个孩子哈哈大笑,那段关于“额娘”的沉闷话题也随之结束。
四人正吃得起劲,突听厨房门响,众人看向门口,只见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看见胤禛时松了口气,陪着小心道:“爷,您可让奴才好找。该回了,娘娘还等着您问功课呢!”
胤禛似乎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放下手中的食物,用帕子擦干净双手,低声道:“好,回吧!”
年羹尧见胤禛要走,忙问:“你要走了?咱们什么时候再一起玩?”
胤禛踌躇着摇摇头:“不知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
年羹尧有些失望,慢慢低下头去。
胤禛看出他的想法,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刚才险些摔碎的玉佩塞进年羹尧怀里:“这是我亲额娘给我的,现在送给你。你好好收藏,以后如果遇到难处,拿出这个我会帮你一次!”
年羹尧被他突然的举动弄愣了,见胤禛走出厨房,忙扔下烤鸡,将满是油渍的双手在衣服上胡乱抹了抹,提步追出去。
“胤禛,胤禛…”
听见喊声,胤禛回头站住,年羹尧边跑边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弹弓:“这个……这个给你!”
胤禛接过来,弹弓做得很精致,铜质的弓柄崭亮崭亮的,可以看出是年羹尧的心爱之物。
“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现在送给你。”
胤禛微微一笑,将弹弓收进怀中。
年羹尧喘息着问:“胤禛,咱们是朋友吗?”
胤禛一愣,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有兄弟,有奴才,有荣华富贵,独独没有朋友。
“自然是,咱们是朋友!”胤禛感到自己胸中涌起一股热血,让他整个人都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