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阳光从向西的窗口洒进来时，小鱼儿正摊手摊脚地躺在酒吧的一张沙发上。昨晚，阿律离开以后，她竟然就不知不觉在这上面睡着了。
瞪着房顶，来回来去数那上面一根根雪白的屋梁。开店那会儿，为了把顶上这些原木刷成白色的，雇不起工人的小鱼儿和阿律就只好亲力亲为。结果，一天工做下来，晚上吃饭时，双双胳膊酸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食物，面面相觑，接着，爆笑不止……现在想起来，那会儿还真是开心！
小鱼儿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伸了个懒腰，爽爽地号一声：“真不想起床啊！一起来，就又要看到浑蛋人、混账事，想睡一百年。”
这么想着想着，不多会儿又眯过去了。
小鱼儿梦见了铃铛胡同的那条大恶狗，狂吠不止，跟在屁股后面，一直追一直追，她拼命跑拼命跑。然后，在它即将扑咬上来的一刹那，小鱼儿猛地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这才发现，酒吧的大门正被人拍得山响。一个凶狠的声音在外面咆哮着：“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开店呀？”
来的是常客：一个专栏作家。
因为霸气侧漏，戾气深重，总是喜欢给人拍砖吐槽，虽然他瘦得跟个圆规似的，但还是被赠外号——肥砖。而他的本名更好笑，叫李健。隔老远被人叫起来，听着就好像骂人似的——你贱！
肥砖，男，八五后，双鱼座，会写几个字，出过几本书，人也不难看。在这表面光鲜，冷暖自知的娱乐圈，全凭一口好牙和一条毒舌，异军突起，出人头地。
给门户网站和时尚刊物写稿撰文，上各家卫视聊天节目谈笑风生，内容一律都是吃喝玩乐、点评论道。长此以往，如今终于混成了业界大拿。身为行业风向标，手握人民话语权，走哪儿都是一副老佛爷做派，哪个不幸被翻了牌子的店主，还不都得颠颠儿跟面前好生伺候着。不然，他的一条微博，就能让你的小酒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律往常对砖哥也是倍加呵护，小锅小灶，连拍带捋的。所以，对于海边，砖哥始终留着三分情面。
眼看着肥砖哥带着两个活泼文艺的大美妞，施施然走进了门，小鱼儿一身疲惫，尤其还是刚刚受了这么大磨难的时候。老天爷也真够绝的，都不多给一分钟，就马不停蹄地发来了这么一位活祖宗！
对于小鱼儿的误点营业，砖哥满心不悦，进来就嚷嚷着：“这都五点了，你怎么还在睡呢？”
小鱼儿嗫嚅着：“昨天开了趴，收得晚……”
这哥们儿才不管你呢，屁股还没坐定就开始吆喝：“给我上专属，在座的一人一杯！”
小鱼儿闻言一愣。
砖哥口中所言的专属，就是阿律的独门绝技，一款叫作“自由极光”的鸡尾酒。因为这种鸡尾酒需要一种专门的兑和法，全鼓楼地区也只有阿律，才能调得出来那种一个杯子里装进一个宇宙的效果。所以，为了拍砖哥马屁，一来二去，阿律就把这种酒说成是他的专属。而小鱼儿无论怎么学，出来的效果总是不及阿律一半。后来干脆就归咎于阿律从小学画，腕力惊人，再有客人要点这种酒的时候，就一概充当甩手掌柜，全权交给阿律制作。
现在，小鱼儿只能一脸无奈的表情：“阿律不在店里。”
砖哥则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什么？那阿律人呢？怎么留你一个不操心的主儿在店里？”
小鱼儿淡淡地解释：“出门去了……”
“那哪儿行啊！”砖哥不依不饶，指指两个文艺妞，“我跟我的小粉丝们都打过包票了，特地绕道来你们店里，就为了喝我的专属鸡尾酒！”
小鱼儿无奈：“我做不来……”
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两个文艺妞见砖哥一脸不悦，纷纷打圆场。
“算了算了，我们点别的好了。”
“这儿不是酒吧吗，应该还有别的酒。”
小鱼儿赶紧递上酒单：“除了‘自由极光’，其他的都可以点。”
文艺妞们翻着酒单。突然，在 “干马丁尼”的那一页停了下来。
“哎呀！砖哥，话说你看过周星驰主演的，一个叫作《国产凌凌漆》的电影吗？”
“看过呀！”
“那你还记得猪肉王子喝的那个吗？”
“哦，你是说那个！”然后，三人迅速心领神会，一瞬间投入戏剧状态，你一句我一句学着电影里的念白——“你是那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鲜明，那样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茬子，神乎其技的刀法，还有那杯Dry martini，都深深地迷住了我。不过，虽然你是这样的出色，但是行有行规，不管怎么样，你要付清昨晚的过夜费啊！叫女人不用给钱的吗？”
“对了对了，就是那个Dry martini！”砖哥一拍桌子，转头对小鱼儿，以飞快的速度荡尽了脸上的笑容，一脸不屑地问，“干马丁尼可以做吗？”
“可以！”
“算你运气好，谢谢星爷救了你的场吧。赶紧的，一人一杯，向后转！”
结果，小鱼儿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又被叫了回来。
“调干马丁尼用的味美思，你这儿用法国的还是意大利的？”砖哥眉毛一挑，颇有意味地问道。
小鱼儿生怕他找事儿，特别谨慎地回答：“我们中国人喜欢喝芳香型的，所以一般都使用意大利的。”
真想找事儿的人那就是已经决了堤的洪水，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也挡不住。
“那是中国人不会喝！”砖哥大手一挥，转身对着眼前这两位大美妞，一副教授上身的架势，开始演说，“你们知道吗，最正宗的干马丁尼，是要用法国产的味美思，以百分之八十白葡萄酒为原料，老酒香，口味淡雅，苦涩味明显，最重要的是十分刺激。意大利的又香又甜，再跟杜松子一中和，反而失掉了杜松子酒本身那个厚道劲儿！”
这学问卖弄的，旁边的两个大美妞，立马露出了一脸崇敬的表情。
“砖哥你懂得可真多！”
“是啊，太博学了！”
两妞儿一人一句，夸得砖哥浑身舒坦，存在感骤然而起，可面子上还得挂着，特别云淡风轻地说：“这有什么啊，一点点小常识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在中国喝这种鸡尾酒还是蛮有风险的，如果有机会，你们真应该去巴黎的哈利酒吧，今年刚好是它‘诞生’第一百零一周年，那才是全天下爱喝酒的人都应该去朝圣的地方。”
一通吹嘘之后，砖哥扭头对着小鱼儿，像吩咐下人一样吩咐道：“瞅见没，姑娘们既然想喝干马丁尼，就得来点儿正宗的，用法国的吧？”——中间那个法国的“法”字的发音，砖哥还特别洋气地发了四声，而不是三声。
小鱼儿再次棘手：“可是，我们店里现在只有意大利的……”
砖哥闻言，又一次不悦了：“你说你，你们到底怎么搞的？这个不能做，那个也没有，开店做生意要讲求点儿专业素养！”
小鱼儿面露难色：“这……”
“这什么这，连干马丁尼这种最基本的鸡尾酒都做不出来，砸的虽是你的招牌，可丢的是我的人。我请我的小粉丝喝酒，就想喝一回正宗的，你就是这样招待的客人呀？”
眼看话柄被拿住了，小鱼儿左右为难。
砖哥不依不饶：“下星期我还要给精品写文章呢，专门介绍特色酒吧，你要我到时候怎么写你们啊？”
小鱼儿焦头烂额：“那要不……要不，我去借借看吧……”
“那还不赶紧的！”
“唉！”
看着拔腿出门的小鱼儿，砖哥颇为得意，像是欣赏自己倾力打造的一件艺术品般，嘴上还在不停地跟美妞们吐槽：“你看看现在这些年轻人，以为会调两款鸡尾酒就能开店做生意了，个个都是不学无术、混吃等死……”
鼓楼这一片儿有很多酒吧、咖啡馆、餐厅料理店，可是，真到了这种急需救援的时候，能给你搭把手的少之又少。
不是不帮忙，主要因为大家都是竞争关系，不是想借就能敞开借来的。人嘛，什么时候都还得拿着个范儿。
小鱼儿一路飞奔，挨家挨户觍着老脸跟人借、求人给，在不知遭了多少白眼之后，终于拿到了砖哥所要的那款味美思。
酒上桌了，大家都盯着杯子里的酒。砖哥也放下手机，意犹未尽地停止显摆自己和大明星们的光辉合影。
两个姑娘举起杯子，纷纷抿了一小口。
“嗯，好喝，好喝好喝！”
“那可不，你知道你这一口喝下去的是多少人民币吗？”
俩妞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砖哥则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以一个颇为优雅的姿势，端起了面前的杯子，品了一口杯中的酒。结果，喝进嘴里的酒还没下咽，就被一口喷到了地上。
砖哥扬了扬手，大声喝道：“小鱼儿！”
小鱼儿赶紧从吧台过来：“怎么了？”
砖哥把面前的杯子往小鱼儿跟前一推：“你喝一口。”
小鱼儿一愣，心知不好。
砖哥指着杯子，暴喝一声：“喝！”
小鱼儿只好喝。
砖哥突着眼睛问：“我要的是干马丁尼，Dry martini！这是吗？”
小鱼儿点点头：“没错啊，这是干马丁尼。”
“干吗？”
“三分之二的杜松子酒，再加上三分之一的法国味美思，没有错啊。”
瞧小鱼儿这据理力争的劲儿，砖哥一脸鱼儿上钩的表情：“没有错？没有错就是大错特错！我问你，干马丁尼，它为什么要叫‘干’马丁尼，这个中文当中的干，就是英文的dry。你自己刚才也喝了一口，那你告诉我，它dry了吗？”
面对这种成心找茬儿的人，小鱼儿一嘴大实话：“这个dry不dry，而是一种感觉，不同的人，味蕾的感受力不一样，你可能觉得不干，我反倒觉得已经很干了。”
“你觉得很干？”砖哥声音又高了八度，“oh，my god！小鱼儿，你竟然会觉得很干！真正的干，dry，那应该是一种空虚的意境，是一种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还被迫掏出来，拉到大太阳底下暴晒的一种感觉！”
小鱼儿哪里知道这种感觉？但是顾客就是上帝，尤其是现在，阿律走了，就算再无理、再荒谬、再不可理喻，她也不能罔视，不能沉默，更不能轻蔑。唯有应对，耐心且真诚地应对。
“是这样的砖哥，干马丁尼身为鸡尾酒之王，以其无限丰富的变化闻名于世界，调制干马丁尼的配方也有很多种，有的地方会用九成的杜松子配一成的味美思。如果你觉得不干的话，那我可以减少味美思的使用量。”小鱼儿说得有礼有节。
砖哥看她应对有道，找不到硬伤继续下嘴，只好一摊手：“那就试试吧！”
一杯九比一的干马丁尼，端到了砖哥面前。他面无表情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不干。”
面对这个一脸霸道、存心找事的主儿，小鱼儿已然直冒冷汗，牙根子都在颤。如果是在以前，这会儿她肯定已经爆了，可是现在，她不能。小鱼儿冷冷地看着砖哥，砖哥也是冷冷地看着她，两人都是一副内心戏十足的样子。
旁边的俩妞儿看不过去，就偷拽着砖哥的袖子：“我觉得老板娘挺配合的，算啦算啦！”
砖哥却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终于说出了心里的大实话：“那怎么行，我是来消费、来喝酒的，喝不到让我觉得值得的酒，待会儿付钱的时候，老板娘也不好意思收呀，你说是不是啊，小鱼儿？”
我呸！原来您就这点儿心思呀！小鱼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折腾来折腾去，其实哥们儿面儿上耀武扬威，骨子里就是一穷鬼加无赖，天天霸王餐，处处要折扣！
开店最怕遇到这样的主儿，一般都是能躲则躲，能屈则屈，赶紧把祖宗送走才是上策。可是，偏巧碰上小鱼儿这种二杆子、拧货：姐偏不给，你来而我往，见招拆招好了！
于是，小鱼儿一笑，特别镇定地说道：“既然砖哥今天这么有雅兴，那小妹我就当着各位朋友的面献一把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干马丁尼的特别调制手法，是把冰块放进味美思中洗，再放进空玻璃杯中充分摇晃后取出，然后倒进百分之百的杜松子酒，这样出来的效果，应该非常干。”
说完，小鱼儿依言取出一个大圆冰块，放在味美思中洗过后，以一套花哨而精美的手法，将其放在玻璃杯中充分摇晃。几个翻杯子的惊险动作，还引起了在场美妞儿的鼓掌叫好。
一杯最干的干马丁尼，再次摆在了砖哥面前。
砖哥像个老佛爷一样，缓缓举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然后还是一脸无赖相地评价道：“还是不干。”
瞪着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小鱼儿愈发不服：我就不信了，还折你这小阴沟里不成？想了想，小鱼儿又倒上满满一杯杜松子，然后拎着一瓶味美思，放在砖哥面前：“那你就干脆学英国首相丘吉尔好了，看一眼味美思，喝一口杜松子，这样最干了。”
这一回，砖哥总算无言以对了，只能恨恨结账，匆匆走人。
临出门前，砖哥还尖着嗓子叫：“哎哟，瞅我这胳膊上怎么这么多红点啊，你们这桌子什么木头的，我对桌子过敏啦！”
送走了这一桌祖宗，小鱼儿简直是精疲力竭。
洗杯子的时候，从锃亮的玻璃杯上看见了自己，一个憔悴、狼狈，而且颓废的自己。
没想到，这边刚收拾停当，眨眼工夫，又来了三桌。
阿律走了，小鱼儿还没来得及缓一缓神，就好像全世界最不幸的那名空降伞兵，好死不死地落在了火力最猛的战场正中央。
一个人掌管一个店，小鱼儿是调酒师，小鱼儿是服务员，小鱼儿是清洁工，小鱼儿是收款机……小鱼儿就是海边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赶着这个好时候，老天爷好像还特别给面子，把不靠谱的客人全往这儿送，瞅瞅这三桌——
第一桌顾客里有一个是密集恐惧症患者，看见啤酒杯里的泡沫，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可他还只想喝啤酒，而且不能带泡沫。小鱼儿一脸无奈，只好拿出小汤勺，一勺一勺地给人舀干净。
另一桌是个失业的，一个人点了一瓶威士忌，从傍晚喝到凌晨。喝醉了就在酒吧里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抱着小鱼儿的大腿死也不撒手。小鱼儿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爸叫来了。他问他爸，你谁啊？他爸说，我是你爸。他不屑地回嘴，我是你妈！
还有一桌是没地儿可去的热恋情侣。一整个晚上，这对情侣就在酒吧里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为了不影响别人，小鱼儿好心搬出了纸屏风，没想到两人愈发肆无忌惮，顷刻间黏在一起，恨不得啃到天荒地老。那种接吻时吧嗒嘴巴的声音，顿时响彻了每个角落。
夜里十一点，又来了两个艺人经纪人。俩人不胜酒力还非要喝，喝大了就开始吹牛、比赛。一个说，我现在就能把邓超给你叫过来，你信不信？另一个就说，那我立马就能把孙俪找来！这样一路厮杀，天南海北，直到其中一个人嚷着要把希斯?莱杰叫过来，另一个人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丫傻啊！”
眼看着两人就快要打起来了，其中一个人又建议道，要不咱再比点儿别的吧？——比什么？——比游泳！于是，两人直接往酒吧地上一躺，开始有模有样地比画起来。一轮仰泳，二轮蝶泳，三轮自由泳……地毯都被他们卷翻了，桌子、椅子也被撞得东倒西歪，桌上的杯子、花瓶稀里哗啦地直往地上掉。最后，一个眼看就要输给另一个了，开始耍赖，粗口争执，上手就打。
以前，有阿律在，人高马大的，这么两个小崽子，拎起来就给甩出门去了。现在，只有小鱼儿，冲上去拉架，被人一巴掌推得倒退三米，狠摔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小鱼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醉鬼，把这个清新脱俗的小酒吧，当成斗兽场！
一个营业日下来，小鱼儿觉得，当初粉刷屋顶仅仅是酸倒了一双胳膊，这会儿，整个人简直都要散架了。
深夜，小鱼儿站在巷口的垃圾桶边，胳膊酸得试了几次都提不起垃圾袋来。她只能恨恨地站在那里，干瞪着塑料包发呆，然后发泄式地朝那上面狠踢了几脚，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上面。
满腹委屈，一腔怨言，在肚子里千回百转，此时但与谁人说。
长天皓月，对影一双。
小鱼儿呀小鱼儿，酒吧已经让你精疲力竭，生活更加让你殚精竭虑。而他，阿律，离你而去的阿律，你想匀出一点儿多余的力气来恨他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