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明显是针对我的卧床状态说的。所以,现在我同猫一起躺在沙发上。我观察着猫,看它是如何睡觉的,并尝试着模仿它。但是,像这样躺着,不让任何一块肌肉紧张,还要让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碰到我躺的地方——可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情。我不认为发现和确定哪块肌肉紧张是很难的事情。将其从多余的紧张中放松下来也不是难事。最坏的情况是,你刚刚成功地消除了一个紧张,紧接着,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第二个、第三个又出现了,而且没完没了。你越是注意这些紧张和肌肉痉挛,它们反而会越来越多。要习惯于在这种情况下分辨出之前没能发现的感受。这样就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越来越多的新紧张,你发现的越多,也会暴露出更多的新的紧张。只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成功地放松了后背和脖子的紧张。不能说我从中体会到了机体上的复苏,但我却明白了,其实我们有不少多余的,谁也不需要的,甚至是有害的肌肉紧张,而我们自己却没有发现。一想到眉毛可能显示出你们的紧张,就开始非常担心自己的身体会紧张。虽然,我还没有达到放松所有肌肉的程度,但仍然预先体验到了当肌肉完全放松后才能体验到的喜悦和满足。
最大的不幸在于,我已经被自己肌肉的感觉弄晕了。因此,已经开始分不清,哪里是手,哪里是头了。
今天的练习真是累死我了!
像这样躺着是不能休息的!
……现在,在躺着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松弛那些最紧张的肌肉了,还可以将注意力圈集中在我的鼻子范围内。这时,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头开始晕的时候一样,接着,就像我的猫科托维奇那样睡着了。原来,在我们缩小注意力圈的时候,肌肉放松是治疗失眠最好的方法。
19××年×月×日
今天,普辛来过,讲了训练和机械式训练的事情。按照托尔佐夫的嘱咐,伊万·普拉托诺维奇让同学们摆出各种各样的横竖不一的姿态,就是指坐着、半蹲、站着、跪着,单独或者三五成群地,借助于椅子、桌子和其他的家具。在所有的状态中,都应该像在躺着时一样,发现多余的紧张肌肉,并指出它们。显然,在摆各种姿势时,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肌肉是必须紧张的。那就让这些肌肉紧张吧,但是只能允许它们紧张,而紧挨着它们的肌肉要放松。同时也应该记住,紧张是各不相同的:我们可以让肌肉紧张到刚好可以维持一个姿势程度,但是,也可以使致肌肉紧张到痉挛、抽搐的程度。这种过分的紧张不论对姿势本身,还是创作来说都是有害的。
和蔼可亲的普辛给我详细地讲解了课堂上讲的所有内容,然后建议我同他一起做一做那些练习。尽管我还有些虚弱,也有会弄疼还在愈合的伤口的危险,但我还是欣然同意了。这时,发生了一幕值得杰罗姆杰罗姆描述的场景。身材高大的普辛,涨得满脸通红,满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躺在地板上摆出那些最不同寻常的姿势。而我就躺在他旁边,却瘦瘦高高、脸色苍白,胳膊上缠着绷带,还穿了一身医院的条纹病号服,就像是马戏团的小丑。
我和这个可爱的胖子还有什么样的跟头把式没有做过啊!我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一起躺着,作出打斗的角斗士的姿势;或者,先分开站着,然后又站到一起,好似是人像雕塑一般:有时是我站着,而普辛像是被打败了一样躺着,有时是普辛站着,而我则跪在那里,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做出祈祷的姿势,或者像是两个禁卫军一样,站成一排。
在做所有姿势时,都要求不断地松弛这组或者那组肌肉,同时要加强监督员的检查。为了做到这一点,经过很好训练的注意力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注意力要能够迅速地确定、分辨出机体的感觉,并处理好它们。在摆出复杂的姿势时分辨出需要紧张和不需要紧张的肌肉远比躺着的时候要难得多。强化需要的紧张和减少多余的紧张是很困难的事情。有时你会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控制了什么。
普辛刚一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猫。学习轻柔和自如地行动,不向它学又向谁学呢。
确实,在这方面它是无与伦比的,人们望尘莫及的!
我给它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姿势——大头朝下,侧身,仰面!用每只爪子单独支撑着悬空,然后用四只,接着马上改用尾巴支撑着。在它做这些姿势时,我们可以观察,在第一时间它是如何用力的,同时却能用异常轻盈地放松和甩掉多余的紧张,只强化必需的紧张。明白了这些姿势的要求后,我的猫科托维奇开始摆出这些姿势,它使用的力气不多不少,刚好是这个姿势所必需的。然后,它平静下来,准备只用这个姿势要求的必要力气保持住这个姿势。多么非同寻常的适应力!在我和猫的这场戏中,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们猜是谁!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样的神奇!
戈沃尔科夫竟然来了!
看到他来我是多么的高兴啊!
当我还处在半昏迷中时,正是他抱着还在流着血的我,还在我耳边喘着粗气。我依稀感到来自他内心的温暖。现在,我又再次找到了这种感觉。我看到了另一个他,完全不是我们习惯看到的样子。他完全不像平常那样评价托尔佐夫,还给我讲了课上一些有趣的细节。
当谈到放松肌肉和保持一个姿势必不可少的紧张时,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回忆起了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一件事:在罗马的一个私人寓所里,我刚好看到一位美国女子的表演。她对古希腊罗马雕像的复原很感兴趣,这些流传至今的雕像都已经破损了——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头,还有的只残存了身体的一小部分。根据这些保存下来的残片,美国女子试图猜出雕像原来的姿势。为了完成这项工作,她需要学习保持身体平衡的规律,并依据自己的经验学会确定自己摆出的每种姿势的重心位置。她培养自己完全独一无二的敏感性,即瞬间确定重心的位置,不可能让她失去平衡。即使她摆出了一种大家认为不可能站稳的姿势,就算推她、拉她,绊她,都不能让她失去平衡。这样的事情很少见。
她长得又瘦又小,却能轻而易举地推倒肥胖笨重的大男人。这同样要归功于她对平衡规律的了解。她能识破对手的弱点,只需要在这里推一下对手,就能毫不费力地让他失去平衡,将他打倒在地。
托尔佐夫并没有完全弄明白该女子技能的窍门。但是从她这一系列的示范中,托尔佐夫明白了掌握找到保持平衡的重心的位置的意义。他看到了,身体的灵活性、柔韧性和适应性可以达到的程度。身体上的肌肉可以完成高度发达的平衡感命令它所做的工作。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让我们学会这个技能(认识自己身体的重心)。
除了猫科托维奇外,还能向谁学习这个呢?所以,戈沃尔科夫刚走,我就对着镜子开始和猫做新的游戏:推它,拉它,把它翻过来,努力地把它推倒,但是,这些都没有成功。只有在它自己想摔倒的时候,它才会跌倒。
19××年×月×日
今天,普辛来讲述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检验训练和机械式训练成果的情况。原来,今天课上作了重要的补充:托尔佐夫要求每个姿势不仅要由自己的监督员检查,机械地从紧张中松弛下来,同时还要借助于想象力的虚构、规定情境以及“假使”本身来论证它。从这一刻起,姿势不再是姿势,而得到了一项积极任务,变成了行为。事实上:我们假设一下,自己向上抬起手,并对自己说:
“假使我就像这样站着,在我头上,高高的树枝上挂着桃子,那么,我应该怎样做,怎么办,才能摘到桃子呢?”
“只要相信这个想象,立刻就会为了生活的任务去摘桃子,这时死的姿势就变活了,变成了真正的行为。在做这个行为时,只要你去感受里面的真实性,人的天性马上就会来帮忙:多余的紧张就会放松,而必需的紧张则会得到强化,而且这些过程都不需要有意识的技术手段的参与。
“在舞台上,不应该出现毫无由来的姿势。在真正的创作和严肃的艺术中是没有戏剧程式的位置的。如果说戏剧程式出于某种原因是必要的,那么,就是指它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应该服务于内在本质,而不是漂亮的外表。”
接着普辛讲了今天在课堂上做的几个有代表性的示范练习,他还一边讲一边给我演示。这个可爱的胖子很搞笑地趴在沙发上,做了第一个的姿势:他把大半个身体都从沙发上垂下来,脸贴着地板,一只手向前伸着。摆出了一个荒谬而毫无意义的姿势。感觉到他很不舒服,他不知道哪些肌肉应该紧张,哪些应该放松。他调动起自己的监督员,监督员不仅告诉了他必要紧张的肌肉,还指出了多余紧张的肌肉。但是,胖子却没能成功地找到让肌肉能够正常工作的自由、自然的姿势。
突然,他喊起来:“快看,一只巨大的蟑螂!快点打死它!”
在那一瞬间他把手往前面伸,就是向想象中的蟑螂那里伸去,想要拍死蟑螂,马上,所有的肌肉都自然而然地回到原位,开始正确地工作起来。姿势变得有理有据,一切都变得可信:向前伸着的手,垂着的身体和支在沙发靠背上的腿。普辛保持着打蟑螂的姿势,一动不动,显然,他的身体器官正确地完成了任务。
人的自然天性在掌控鲜活的机体方面远比意识和著名的演员技术来掌控要好得多。
今天托尔佐夫领同学们做过的所有练习都是为了让大家意识到,在舞台上,身体的每个姿态或者姿势中,都存在着三个阶段:
第一,多余紧张的肌肉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做每个姿势时,都会因为当众表演而紧张。
第二,在监督员的帮助下机械地松弛多余紧张的肌肉。
第三,如果某个姿势连演员自己都感觉不可信,那么,就要给这个姿势找个理由,使它看起来是理所应当的。
紧张、放松和寻找表白理由。“紧张,松弛和寻找表白理由”,普辛一边同我道别,一边嘀咕着。
他走了。借助猫的帮助我偶然检验了一下,就明白了刚刚做过的练习的意义。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为了让我的老师“猫先生”对我产生好感,我把它放到了我旁边,开始抚摸它,捋顺它的毛。
但是,它却不乖乖躺着,从我手里蹿到了地板上,停了一下,轻柔地匍匐着,丝毫没有声音地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显然,它在那里发现了猎物。
这时不能不去欣赏它。我认真地观察它的每个行为。为了不让猫跑出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弯着腰,就像马戏团里的“人蛇”。由于受伤而缠着绷带的手使得我摆这个姿势相当费力。同时,我也利用这个机会来检查,让那位我刚刚上任的肌肉监督员进行全身查看。刚开始时,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应该紧张的肌肉在紧张。当然,这个很好理解。有了一个真实鲜活的任务,人的自然天性就会起作用了。但是,我刚一将注意力从猫身上挪到自己这里,立刻,一切就都变了。我的注意力分散了,到处都出现了肌肉紧张,而必要紧张的肌肉则过分地收缩,几乎达到了痉挛的边缘。而周围本应放松的肌肉也开始紧张起来。真实鲜活的任务和行为停止了,而习惯性的演员的(不自然的)痉挛则开始了。“放松”和“表白理由”需要同这种痉挛斗争到底。
这时,我的鞋子掉了。为了穿鞋和系鞋带,我深深地弯下腰。由于受伤的手缠着绷带,我自然又一次费劲地摆出了这个紧张的姿势。
我借助于监督员的帮助检查了这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