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皮影班子,是村长给孙子过满月请的。
这个消息风铃早就知道,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爷爷老影,她喜欢独自品尝秘密。早上吃饭时,老影突然问风铃,今晚唱影儿?风铃一惊,谁告诉你的?老影嘿嘿一乐,都在你脸上写着呢。老影双目失明。老影和孙女说,你爷爷有两只耳朵,一颗心,等于三只眼,什么事都看得清楚。
皮影台子搭在村东的草甸上。
太阳还未落山,许多人家就吃起晚饭,喜欢酒的还要喝一口,为晚上看皮影助兴。孩子们扒一口饭就跑出去,围着台子戏耍,有几个淘小子刚从草甸北侧的池塘爬上来,湿淋淋的在草地上追打。这是西沙浒村大人孩子的节日。
风铃和老影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过去老影都是和孙女牵着手去看皮影,不是怕走路困难,而是牵着手走两个人心里都踏实,都能感受到亲情衍生的幸福感。从前年起老影就不和孙女牵手了,他不想让外人看一个大姑娘领一个瞎爷爷。
今晚唱两出戏,一出《万福莲》,一出《蛟龙驹》。影人们唱得很卖力,特别是那个唱花旦的,喉结处一定都掐红了,老影想象得出来。谁花钱请戏都希望演出彩儿,何况村长请,艺人比谁都懂这个。
草甸上聚一片人,台前的能看清面目,中间的能看清脸,后边的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所有人都聚精会神面对影幕,看得津津有味。人群中的蒲扇像猪八戒的耳朵,立在那,不动。
惟有老影,四周闪出一个圆圆的空地,就像剧院追影灯打在舞台上的圆光,醒目而孤独。
这时候老影的右耳格外硕大,在月光下显得特别张扬。两只眼睛与夜色形成反差:特白,特亮。一只脚随着曲调轻轻地点地,脚下那丛青草便一起一伏的,应着节拍。老影也曾是影人。那年,儿子在一家私营煤矿做工时丧生,接着老伴病逝,儿媳改嫁,一股火,烧瞎老影的双眼。从此,他由影人变成了盲目的看客。
有清爽的风掠过青纱帐,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野獾被扰,顺着抬柱逃向池塘方向。人们并不理会,依旧专注于剧情。
风中的驴皮在影窗中演绎着千古绝唱。
风铃没注意到远处高粱与玉米的窃窃私语,她心里牵挂着两个人,一个在台下,一个在台上。风铃二十三岁了,这个年龄的姑娘在村里是寻不见的。一般人家的女孩二十就出嫁。她不属于一般人家,她有双目失明的爷爷。爷爷早就为她的婚事着急,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媒人给介绍一个本村叫春麦的,哪样都好,就是不同意风铃带爷爷过去。爷爷非常高兴,让风铃应下,风铃死活不应,宁可不嫁,也丢不下爷爷,气得爷爷折断了拄棍。风铃从十二岁起就跟着爷爷过日子,她是牵着爷爷的手长大的,她离不开爷爷,更不忍心抛下爷爷。现在好了,她的心上人不但非常爱她,而且同意让爷爷和她在一起。风铃盼着散场,他们已约好散场后见面。
曲终人散,老影意犹未尽,走在路上,眼前还有皮影在舞,在动。他真想大声唱一曲,他相信自己的嗓子比他们好,自己对剧情的理解比他们深。
老影还未睡着,风铃就悄悄出去了。老影在心里一笑,这孩子,你能瞒住爷爷的眼睛,能瞒住爷爷的耳朵吗?老影心里又生出一丝苦涩,孙女迟早要嫁人,他只能独守残年。他并不怕失去孙女,就像他不惧怕眼前的黑暗,但孙女是他心上的一盏灯,他怕这盏灯熄灭了,自己心中的希望也跟着破灭。
老影躺不住了,也跟着出了门。老影猜得出孙女的去向,他并不靠前,而是坐在梨树下的石磙上,远远的张望。因为黑暗,盲人的眼前总是亮的。
老影享受着美好的夏夜。老影分辨着夜色中纷杂的声音,先是听到“吱吱”声,那声音很细,比一根头发丝还要细,但老影感觉得很清楚:在玉米地北侧,一只野狸在追捕田鼠。接着老影又听到了“沙沙”声,是蚂蚱掠过刚灌浆的高粱穗。在老伴刚去世那几年,他几乎天天独坐在这里,听长着马兰的小路的声音,听青纱帐里的声音,他总觉得夜半时刻,老伴会回来和他唠嗑。一夜夜地听,使他的耳朵分外敏感起来,甚至夜莺在池塘边的大树上倒换站麻的爪子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此刻的老影并不关心自然界的声音,哪怕这些声音再美妙,再诱人。他真正在倾听的是风铃的声音,是池塘边两个人发出的任何微妙的声音。他知道风铃跟那个年轻影人在幽会,他不想阻止风铃,但又不能不用自己的方式保护风铃。老影担心他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听皮影的时候,老影仔细分辨了那年轻人的声音,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总感觉年轻影人的嗓音可疑,不像未婚男人的声音,但在未确定以前,他不能贸然下结论。好在还有两场戏,他有足够的时间。
第二天的两出戏是《撑船》和《货郎卖杂货》。
这一晚老影没有真正入戏,演的啥一点没听清,他的心和耳都集中在那个年轻影人一个人身上了。他依旧侧着身看,但调换了方向,昨天是用右耳看,今天改用了左耳。他不想单凭经验,也不相信一个耳朵,他希望调动全身心的能量,给自己一个信服,给孙女一个正确的判断。
散场后风铃又去了老地方。老影不动声色,像不知道任何事情一样,躺在炕上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等到风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老影才穿上衣服,再次坐到石上。
这个夜晚比昨天更静,就连蛇在草甸上爬行的声音都很清楚。老影开始有些走神,自然界中的声音太迷人了,没有特殊的心境和悟性,你听不清闻不到;没有特殊定力,你又无法抗拒诱惑。就在老影心醉神迷的时刻,有束光刺疼了老影的眼睛,老影惊醒过来,随着一丝嗡嗡的声音飞上头顶,老影知道是一只萤火虫碰到了自己眼窝上。老影站起身,准备往回走。就在他刚迈出第三步时,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好象检疫人员往肉皮上盖蓝戳的声音,又好象是手拍腮上蚊子的声音,很短暂,很急促。老影刚站稳脚,空气又像水面一样平静。那一刻老影已举起枣木拄棍,准备将其折断。他动气的时候总是这样一个动作,风铃也最熟悉枣木拄棍折断时那清脆震耳的声音。老影又站了一会儿,耳里只有夜露的滴答声,这才放心的回家。
最后一场影戏刚看小半场,老影的心便落下来,他在心里说:谁也别想逃过我的耳朵!于是,老影又恢复以往看影时的神情,脚下那丛青草又起伏起来。
这一晚,老影阻止了风铃的幽会。
老影说,铃儿,那个男人结过婚,你不能因为爷爷害你自己。
风铃说,不可能,他亲口跟我说的,他没谈过恋爱。他要娶我,让我们一起到镇上住。
老影说,孩子,他在骗你。
风铃说,你怎么知道他结过婚?
老影说,我听出来的。我听了三个晚上,错不了。他没有男孩子的元气,他的嗓音又飘又散,还分着岔岔,只有我能听得出来。
风铃哭了,我不信,我就不信。
老影的眼窝痒起来,抹一把,直烫手指。他知道风铃的心里装着爷爷,任何人也占不了那个位置,但风铃毕竟还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风铃几乎一夜未睡。天刚亮,风铃就牵着驴去放牧。草甸上芳草茵茵,一片黄花开得娇嫩又热烈,一串串露珠在花瓣上随着清风来回滚动。毛驴贪婪地啃地上的嫩草,任风铃怎么拽缰绳也不抬蹄。风铃“啪”地拍一掌驴背,吓得毛驴窜出老远,毛驴扭过头,惊奇地盯着风铃,它实在弄不懂主人今天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坏。风铃牵着毛驴走过草甸,来到青纱帐夹缝的乡道上。
风铃在等皮影班子。她要亲口问年轻人结没结过婚。
太阳出来了,一股甜稠的气息从道旁的玉米地散出。一只蝈蝈叫几声,觉得无聊,便停下来,从一株玉米跃到另一株玉米,后腿高高折着,两根触角微微颤动。
风铃失望了,恼怒了,恨恨地将手中的BP机摔到草稞里。BP机是年轻影人送给风铃的,他们靠它单线联系。就在风铃想踏上一脚的瞬间,BP机在草棵里转动起来。风铃急忙拾起,按下键子:
昨晚为什么未见我?我们急着去下一个地方演出,不等你了。吻你。
风铃一双细长的眼睛亮了,抿一下嘴,厚大的双唇立时红润起来。风铃搂住毛驴的脖子,亲一口毛驴的鼻梁,说,快吃吧,吃饱了咱们回家。
爷爷没在家。
风铃屋里屋外找一圈,还是不见爷爷的影子。爷爷平时爱去小卖店唠嗑,也许又去了。
风铃哼着二人转小帽,手脚麻利的做早饭。饭菜摆上桌,爷爷还没回来。风铃去小卖店,店主说你爷爷根本没来。风铃身一紧,心一沉,难道爷爷去镇上找他去了?风铃深知爷爷为了她什么都能去做。爷爷一定是去打探他的底细去了。
风铃坐班车直奔吴镇。风铃在吴镇找了一大圈,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过盲老头。风铃又找到镇文化站,问皮影班子的去向,镇长说这个草台班子不归镇里管,不了解他们的情况。风铃急哭了,她从没让爷爷一个人出远门,爷爷一个人瞎闯多危险。站长安慰风铃说,别着急,也许你爷爷根本没来镇上,你快回家看看吧。
风铃赶到家时天已黑了。饭菜还摆在桌上。风铃不知道咋办好。
风铃突然想起村长,就小跑着去找村长。
村长晚饭吃不少酒,正盘腿坐在炕头喝茶。
村长说,你这丫头,跑哪去了,满喇叭喊你喊不着。
风铃抹一把脸上的汗说,我跑镇上找爷爷去了,你见着我爷爷了?
村长说,你爷爷被派出所逮起来了,刚挂电话。
风铃怔在那儿:我爷爷咋的了?
村长喝一口茶:你说这老爷子,瞎目糊眼的,砸人家皮影场子,让人家拘留了。
风铃转身就走:我去找爷爷!
村长翘起屁股:回来,老婆子快把她拽住,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去找。你爷在义县呢,人家说了,明早用班车把老爷子捎回来,你去站点儿接就行了。
老影回来了。老影说,我的耳朵灵着呢,那王八羔子不但有老婆,孩子都满炕爬了。
秋天的时候,皮影班子又来村里,这回是春麦结婚请的,也演三天。
这天晚上,老影还是去了草甸。他知道孙女不能去,便自己拎着方凳去了。老影同过去一样,侧着身子,用耳朵看。
影人们唱的是新曲目,也相当卖力,尤其是没了那个掐嗓子唱的年轻影人,整台戏都十分成功。这一晚,老影看得泪流满面。散场时,秋风突起,卷漫天枯叶,走在回家路上的老影,觉得眼前全是飘动的驴皮。老影错走到前街。
老影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老影手的人说,爷爷,那是眼井,咱们绕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