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监牢,医院都是使人获得新生的地方,但又是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患者百无聊赖,对着天花板这么想。患者本来百分之百不想住进这种地方。是妻子又哄又劝把他弄来的,妻子说,你去吧,啊,为你自己,也为了我和孩子,为了这个家。患者椅着床头,后背立着枕头(他在家几乎都是这样,似坐非坐,似躺非躺),说,没啥事,这不挺好嘛。妻子眼圈就有些嘲,还没事?你想毁你自己行,可你不能毁这个家。患者起初挺受妻子感动,伸手把妻子搂过,让妻子的胸部紧紧裹住自己的面部,说,我去,我去。患者是个敏感的人,他一方面为妻子的关心体贴而心热,一方面心头也掠过一丝愧疚。这样,患者只好来看大夫。大夫问问情况,又切切脉,便开药方。患者说,我要住院。大夫抬起头,用手指把眼镜腿往上推了推,遮住眼角缤纷的喜悦,说,好吧,好吧,那点头的样子,就象有人蹲在椅子后面,扯动一根结实而挺直的神经。患者就联想到自己推着扎泄气的自行车去修车摊,那老头挠秧爬一样的目光,黄板牙搭在下唇的笑容。患者说,我不吃饭,我也不住宿。女人咯咯笑,你这人真有意思,你家又不在这,上哪吃住,我告诉你,你真幸运,我们的新病房楼刚竣工,你是第一批患者,刚拉走一批,不远,前边就是。患者想起来,着是医院,不是火车站了。患者最惧怕这种热情,那次公差,他就这样被女人拽着去住店,结果也是拐弯被骗去一百多元钱。患者被送进一间白灰味刺鼻的小屋子,屋里除了一张床,再没别的。(也放不下别的)。女人说都住满了,给你个单间加床,我就说你幸运嘛。患者一点不高兴,患者说你们才幸运,我是被迫进来的。女人便不甚愉快,把脸拉下来,说谁逼你,不你自己要住院嘛,就扭身出去了。
这里也不错。没电视,人也少,不用听,不用问,又没啥责任,责任是医生的。他懒得听时事政治,什么中东局势、臭氧层、黑洞、扬子鳄聘临死神,什么腐败问题,贩毒走私问题,卖妊贩人问题,什么治安教育、农业、国有企业问题,患者对这类问题都不感兴趣,他觉得自己没有关心这些事的责任和义务。
还有啥问题,房子票子孩子问题,他知道这些就象背心裤衩,紧贴着身儿,可关心也解决不了,不如不过问,伤脑细胞。妻子有时就不满,说,亏你还是副科长呢,患者便说,副科长不是科长。妻子说不是科长是家长,你总该关心关心孩子吧,患者便说,今天就改造,我当副家长,患者觉得儿女考学是没希望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什么意思,再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患者经常腰疼,回家便弄个枕头垫到腰后,半躺半卧,妻子说你的肾不好,应该去看看。患者说,白天坐一天了,累了。我还不知道我自己嘛,没病。妻子又恨又爱地说,就不注意自个的身子,没病,没病晚上怎么不行。患者这才想起这么长时间没几次象样的,一直认为是岁数的关系,从没往肾上联想。现在行了,住了院,就把这个问题捎带解决了。
一天天没什么事,也就是输液,吃药,患者不推药,总是把药当花生米吃,想来,抿一粒,就喝茶水,再想起来,再抿一粒,再喝茶水。医生告诉说,不能用茶水吃药,影响药效。患者不听,听医生的人就没法活了,再说有没有效果也无所谓,是妻子让他来的,也不是自己主动来的,患者一直这样认为。他要不是班上最近麻烦事儿多,科长又不在家,他才不来这呢。一天就一瓶滴流,正常也就两个小时。患者舍不得滴,总是把流量放到最小,两眼叮着,一滴一滴,小水珠,象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站在高台跳板上,提心吊胆,漂漂悠悠地落。这样一瓶就能滴四个小时左右。打滴流有两个护士换着,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你瘦她胖,患者这样区别。患者不喜欢瘦护士,瘦护士眼神松散,一打就冒,哪次都得打三针以上。胖护士就有责任感,向只小百猫,眼睛灵动有神,那毛茸茸的眼光把手背弄得痒痒的,痒痒的针就进了血管,水与血就容到一起了。患者就问,这一大瓶子水血管能装下吗,胖护士就笑,说,血管的长度加起来绕地球一周呢。毛主席不说嘛,日行不动八万里,那血管就是十万里呗。患者便挺敬佩胖护士的,就把时间一段一段割开,把需要的再焊上。患者就是想早点营生,要不秋夜挺长,起两趟夜窗还黑着,怎么打付?患者原来也打算尝尝情人的味道,楼下办公室那个女人就挺有意思的,接触两次,人也温存,情也浓烈,但患者还是缩回来了,患者一个妻子的责任都这么重,哪能再给自己增加负担。患者最懒得担责任,患者觉得胖护士比少妇有味道。胖护士有点象妻子,心细,温存,感情丰富。患者一直对妻子不错,爱情倒不是,但挺依恋的,患者重打结婚后一直拒绝谈情,他承认夫妻间有感情,但没有爱情,爱情是男女恋爱时期的产物,一旦结婚,立即转换为感情,感情是宽泛的,而惟有爱情才是专一的,谁都难做到专一。患者打滴流期间有时胡思乱想,有时睡觉。晚上只要胖护士值班,患者又睡足了觉,就找胖护士闲聊。
患者认为护士是一回事,都是穿白大褂管病人的。
谁说的呀,正经忙呢,你没看各房都满了,打针送药的,每天得走多少趟,胖护士说。
那道也是,你们怎么整这么多病人。
我们头儿可不嫌多,恨不能让我们拿棒子上街打倒几个呢。
胖护士说完捂嘴咯咯笑,挺动人的样子。
患者也笑。说,你们医生都挺认真的,一颗红心,我就当不了大夫,给人治死了,怎么办?
可不一样,胖护士认真地说。前几天二环路那个医院就治出了笑话,两个孩子,一个是肾病,一个是心脏,结果开刀时把人弄错了,把孩换肾的割了,把孩换心给了肾孩,弄个全拧儿。
真够悬的,患者也把脸绷紧了,作出惶恐的样子。
我看你病不重,不住院也行,挺受罪的。胖护士用亲近关心的口气说。
是,本属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领导出门了,又赶上班上事多,出来躲躲。患者只说了一半原因。如果你不想讨好女人,又不想勾引女人,不愿在女人面前说家庭事。
我看你就象领导,你的额头又宽又长。胖护士又捂嘴咯咯笑,倒没有嘲讽的意思。
副手。我不喜欢当一把儿。患者说的,倒是真话,去年正职调走,准备就地提一个,摸底谈话时,他就推荐了对象的年轻副手。
象你这么想开的真不多,胖护士半信半疑,用又希望又失望的口气说。
患者早晨都睡到八点种,这在家里是不允许的,妻子要让他刷牙,吃早餐。妻子借机把被子叠上,把室内的浑浊空气放一放,患者忙了一早晨,患者迈出办公室的时候,也仅能够提前一两分钟,有时还会迟到一两分钟,如果迟到四分钟以上,就要煞有介事地与对桌闲聊,说碰上了多年未见的同学,说同学在做什么买卖,发了。对桌便也感慨一番,把患者的真正意图忽略,话题象滕蔓不一定攀爬到哪里。八点种起床,双眼还蒙蒙隆隆不知身在何处,患者便慌忙提了裤子,抹把脸,打饭吃饭,刷牙的程序几免了。在这里除了和胖护士多说几句,大夫们是没有什么亲切言语的,他也不愿到别的病房走动,只要自己不嫌,刷不刷牙是没关系的。对别人没有什么义务。下午无事,有时就到院子里转转,院子里有假山石、低矮的球形柏树、草坪、石桌石凳。有打麻将的,患者就站着看一阵,麻将已有很多年历史,风格流派也多,患者在家时偶尔摸几把,没什么瘾,麻将讲运气、手气,患者的运气不佳。患者前几天没事,逛到立交桥对面,靠墙根有一排抽签算卦看首相的,患者本来对这些东西没啥兴趣,看几个人围堆听盲人讲,就势蹲下听了几句,后来盲人就攥住了他的手,他想抽,没抽出来,便听盲人喋喋不休。患者说,你看的准吗?你不会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患者向来对自己不太关心,便听的支离破碎,走在路上只回想起自己是土命,墙头土,命薄,不能承重。患者又辨证地分析一下,墙头土,风吹雨淋,就从墙头掉下走了,就不给人当帽子用了,投入大地,就变成好土了,这样心总宽敞些。看够了解释,盲人说,你怎回事?问事你要交5元钱。患者说那就看吧,看我有没有病。盲人口中象嚼者着什么东西嘟嘟囔囔,说你肾虚,心凉,对自己排斥。患者想,这老头定是摸我手凉了便胡乱引申编卦。
患者没事也逛逛市场。患者背着手从一趟趟摊床前一步一留。
卖鱼的问:买鱼不?黄花、莲子、馒鱼等。
患者说:看看,就溜达。
卖熟食的问:猪蹄、鸡爪、驴肉、牛、羊下水,还有肝肺里脊,来点啥?
患者想说我的心肝肺里脊哪样也不缺,嘴上道:看看。
买菜的比较多,花花绿绿一大趟。
来点芹菜?来点韭菜?来点竹笋吧,嫩哪。
患者回答不过来,只好一个劲摇头,象是得了羊角疯似的。
患者逛到菜市场的顶头,刚想返回,就见了马路上的电话亭,想起来这些日子,该给家里去个电话,妻子会着急的,就走过去。
看电话的女子把脸伸出小窗上,表情挺好,不会让人想到,而是照相馆里的明星。女子把鲜艳的张开,问:
打电话?市内?长途?
长途。患者也齿牙笑笑。
女子便摁了计时器。
钱还真了。患者说:喂,给我找下我妻子。对方显然对这种找人法不太满意,口气便不快道:你是谁?找谁?
患者便报了自家的姓名。
对方知道患者,便笑了,是你呀,等者,我给你找去。
患者便等。患者妻子在一家工厂里当保管员。妻子一会就接了电话:喂?才来电话,急死我了,你在哪,我不知地方,要不找你去了。病看咋样?钱够不?
妻子一梭子话又急又快,很怕线断似的。患者便一一作答,说的也颠三倒四。
妻子末了又问,你啥时候回来?儿子都想你了。肯定是办公室人多,她才打儿子的旗号。
患者说:我月底就回去,你别来了。说没什么事了,就想挂下,妻子那边又喊,喂还有一个事,小香的单放机不要了,要卖,我想买下来,行不?挺好使的。小香是患者的小姨子。
你看着办吧。患者不是打官腔,家里的大事小情,平时都不管,都是妻子定砣,妻子挺看重他,一般事都征求他的意见,患者一般就说,你看着办吧。
那我要了?
患者说:行。患者听说妻子已用上了。
患者就挂了电话。患者心情挺好,这时觉得有点事,现在才想起来,是有点想家了。家的物质构造是房子、人、钱,他不能想房子和钱,便想人,也就是想妻子和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家,概念,坐着不如倒子,倒着不如饺子,这些都是老百姓对生活繁荣认识和体会,“坐着不如倒子”一般情况下是真理,患者边走边想。正走着,肩膀就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患者乐了:
哎呦,你老何,吓我一跳,我寻思哪来的呢,老何是编辑部部长,和患者关系不错。
老何说:没想到在这碰到你,我们正想吃烧烤呢,走,一块去。你干啥来了?
患者说:住院呢。
老何说,你壮壮实实的,有啥病?
患者说,也没事,腰有点疼,老婆让我来,我就来看看。
说着话,老何,患者边聊就来到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