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李小龙正在挥汗如雨地打制一把杀猪刀。现在正是麦熟时节,大片大片的麦子把村子都挤瘦了,等待割麦的人纷纷找李小龙定做割麦的镰刀。人们感到奇怪,杀猪刀应该在冬季打,进了腊月再打也误不了杀年猪,这么好的季节不打镰,李小龙的脑袋怕是被炉火烤成糨糊了。
李小龙长得瘦小枯干,用他老婆大荣子的话说,剁巴剁巴够包顿饺子,但手上的活却特别好。李小龙说,铁匠靠技术,靠手眼的工夫,不是靠蛮力。春天的时候,有个叫大力的青年找李小龙拜师,李小龙递给大力一颗自行车轴承上的钢珠,说:那砧子闲着,你先把这珠子砸成骰子形,完了再说别的。大力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就抡锤砸,把珠子砸得满屋飞,没出两天就自己走人了。其实李小龙是想考考他的心性。过了不久,大力又回来了,说他在镇郊开了一家饭店,缺个收款的,想让李小龙的大丫头去,包吃包住,月薪五百。李小龙本不同意,他认为大力做不成事,但考虑大丫初中毕业无事可做,又不爱下田,便勉强应了。李小龙没想到,这一应就应出了事来。
那天,李小龙正在给一匹枣红马挂掌,老婆大荣子风风火火来到铁匠铺。大荣子家里田里一大摊子活,尤其这麦子成熟时节,每天赶麻雀就得一个整人,现在的麻雀可不比从前,一个个见多识广,拿稻草人吓根本不起作用。李小龙知道大荣子来准有事,但还是有板有眼地做,并不理会。他是做事非常认真的人,丢手艺的活你掐他脖子他也不会干。大荣子见李小龙不理她,甩屁股走了。李小龙挂完马掌,进家就感到气氛不对。大荣子掐腰站在屋地当间,炕上大丫低头耷脑在哭。大荣子一掐腰就预示着要骂人了。
李小龙问大荣子,咋的了,哭啥?
大荣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挨千刀的,逼咱大丫当小姐。
李小龙直眨巴眼,没反应过来。
大荣子一跺脚,咳,就是逼大丫卖淫。
李小龙心一蹦,一下子想起头两天二愣子给他讲的笑话。说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小姐被抓进派出所,老女人问那个小姐,你为啥被抓的,小姐说,卖淫。老女人说,我卖铜还罚五百呢,你卖银(淫)不得罚一千那。李小龙当时笑得把铁钳子都掉地上了。李小龙这会才醒悟过来,他妈的二愣子是戳我脊梁骨呢。
李小龙第二天去了镇上,回来后就开始打制杀猪刀。
行走在麦田上的风把麦香撒得满街都是,也捎带着把麦子以外的事情传扬开来。
准备割麦子的人听到风传:大丫被大力祸害了,李小龙正打制杀猪刀,准备找大力玩命。准备割麦的人群情激愤,有的说,大力太不讲究,太不是东西了,李小龙还是他师傅呢,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怎么能这么干?有人说,大力没当几天徒弟,他是恨李小龙不教他,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哇。年长的人更满怀忧虑,扫黄的力度还要加大,否则世风难挽呦。更多的人焦急,镰刀还没打呢,麦子怎么办?准备割麦的人都翘首等待有关李小龙打制杀猪刀的消息。
李小龙比谁都急,自己的疤自己疼,自己的痒自己挠。李小龙肠子都快悔青了,当初怎么收下这么个东西呢。如果当初一口回绝,哪有今天的麻烦?李小龙当时是真心收徒的,他需要个帮手,拉拉风箱,抡抡锤子,他有许多大件活因为没有帮手推掉了。李小龙的儿子小,刚上小学四年级,大也不行,那种儿看不起铁匠,上下学经过铁匠铺,搭都不搭一眼。李小龙也不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路,大丫不爱学习,勉强混下初中,他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给儿子定的目标是最差也得考上市里的师范专科学校。李小龙还有一悔,当初坚决不答应大丫去就好了。李小龙平常不管家里事,凡事都由大荣子拿主意。那天他犹豫不决,特意回了趟家,他是希望大荣子或大丫有一个不愿意的,这样他就会轻而易举回绝掉,没想到两个人都同意。大荣子还夸他,你这徒弟教得还行。李小龙现在不禁发出感叹:女人唉,头发长见识短。
李小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完,就找出一块粗石,坐到板凳上磨刀。他做活细致,对谁都不敷衍了事,再加上这几天心烦,刀打得就慢些。他想尽快把杀猪刀打制完,他有许多事要做,包括割麦的镰,别人上他这定镰,是看得起自己,说啥也不能耽误人家割麦。
准备割麦的人焦灼不安,心急如焚,眼看割麦的日子就到了,可割麦的镰还没有着落。一些性子更急的人跑到镇上买镰去了,但更多的人还在等待。他们嫌买的镰不锋利,不顺手,怕影响割麦的进度。麦子可不像别的作物,一场大雨就能毁了它,再说都跟李小龙定下了,乡里乡亲的不能不守信用,举家过日子用人家的时候多了,悔了约碰面砸答话?坐卧不宁的人们聚集在小卖店前的广场上,回忆起往年割麦前的美好时光。往年这时候早把弯如弦月、青锋当指的镰拿到手了,捆麦的绳索挂在车辕上,几屉豆包备在厦屋的阴凉处,障子上挂满准备割麦时穿的旧衣旧裤,村子里充满了临战的激动和收获的喜悦。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刻啊!
李小龙现在已开始把杀猪刀放在细石上磨。目前的刀锋还不够快,允许他适当走走神。事情发生后,他并没想把事弄大,他不得不考虑大丫日后的处境。她要嫁人,她要做人妻人母,要在凡间生活,如果那个名声传出去,会毁了她的后半生。他也顾及自己的面子,他是手艺人,在村中也算是出众人物。左村右屯,甚至镇上杀猪宰羊卖肉的也都认识他,如果传出去,他在人前没法抬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活着除了填饱肚子,不就剩一张脸吗?问题是脸脏了总要去洗,不洗就不会有尊严。他想了许多种方式,最后选择了去镇上,他希望通过一个正常的渠道解决脏脸与洗脸的问题。他单独面见镇派出所所长,义正严辞地揭发了大力的不轨行为,含糊其辞地介绍了大丫的受辱情况,希望政府能迅速的严厉打击这种不法行为。派出所所长很同情李小龙,还给李小龙倒了杯茶水。派出所长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基本掌握一些,我们需要抓现行儿,需要确凿的证据。但是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所长的话让李小龙心中的郁闷减轻了许多,就想起打镰的料不足,从派出所出来便去了镇上的市场。让李小龙没预料到的是,他刚从镇上回来,村里就传开了大丫的事情,而且添了油加了醋,他的心情一下子又坏了起来。
麦田上空盘旋着无数麻雀,趁人不注意一头扎下来,等被发现时,又折回空中扇着翅膀,它们实在经不起麦香的诱惑。麦田上的风,脚被麦芒刺了,从南跑到北,落在村中的梨树上还在颤抖不止。
准备割麦的人忍耐不住了,推举几位在村中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去面见李小龙。他们根本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但李小龙毕竟是西沙浒的人,他家的事情也牵扯着大家的脸面,更何况割麦工作迫在眉睫,他们不能容忍李小龙因为一个人的事影响大家一年的收成。他们希望李小龙把杀猪刀赶快打完,把大丫的事尽快了结,好集中精力打割麦的镰。至于李小龙用杀猪刀捅大力身上的哪个部位,他们不想过多干涉。
几位受推举的人有些为难情绪。别看跟着传跟着说时挺起劲,真要直面李小龙谈一个敏感的问题,都觉得自己心里准备不足,不知如何启齿。几个人坐在广场的石磙上,从下午一直商讨到下半夜,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先从麦谈起,然后谈刀,然后再谈镰。
李小龙昨夜没睡好,眼睛现在还发紧。夜里李小龙几次想喊醒大荣子和大丫,交流一下意见,商量个办法,但见俩人睡得很沉,很香,便忍了。他的压力很大,翻来覆去想也拿不准主意。李小龙刚迷糊一会,窗就白了。李小龙想去铁匠铺,刚出院,见西面有人走过来,便拐向东面的麦田。他实在有些怕见人。
麦田很平静,晨光中的麦子不象中午麦子那么耀眼。风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在麦田上行走。李小龙想捏一粒新麦尝尝。他虽是庄户人,但很少下田,已有几年未尝新麦了。李小龙刚揪下一粒麦子,就听道旁轰的一声闷响,抬头,发现龙卷风从麦田旋向空中,顷刻有灰土散落在脚下,一看,是死麻雀。知道是被老洋炮轰下的,便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嘴里的新麦咀嚼出些涩。
李小龙离挺远就看到铁匠铺前蹲一圈人,中间有青烟袅袅升起,象在烤火盆。李小龙猜他们是催镰的,心里有些愧疚,近了,便冲大家笑。
一个说:小龙从麦田回来呀,今年是麦子丰年,准少收不了。
一个说:小龙你的杀猪刀打完了吗?我们急着割麦呢。
一个说:小龙该给我们打镰了吧!
李小龙拿出杀猪刀在油石上磨。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之后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一个说:要挺住哇。
一个说:欺负老实人有罪噢。
一个说:欺负咱们大家那!
一个说:可不能便宜了那牲口。
李小龙的眼睛被身旁的炉火烤得有些红了。
一个说:不能等了。
一个说:再等全村的麦子就完了。
一个说:天理不容。
一个说:为民除害。
一个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恨!
李小龙的杀猪刀终于磨出凛凛寒光腾腾杀气。
大荣子这些天感到非常疲倦。一是为大丫的事上火,虽说大丫没被人怎么着,但也受了些惊吓,当妈的咋能不心疼。而且村里的传言她也有耳闻,气得她心揪揪着。这件事她之所以压下来,就是怕风言风语坏了大丫名声。二是为麦子的事着急。麻雀这东西实在太可恶了,给它们定为四害一点也不冤枉,你辛辛苦苦侍弄下的麦子,稍不留神,就让它叼去了。大荣子这些日子整天在麦地遛,轰完东头轰西头,赶完南头赶北头,把小腿都走胖了,上炕都困难。好在割麦的镰和捆麦的绳索等等用具都齐备,大丫在家能做饭,否则会把她的心操碎的。今天大荣子轻快了不少,村里有人用老洋炮轰鸟,她也跟着借了光,少跑了不少路。这时候麦田的黄色深了些,像一张黄纸突然被水浸了一下,黄昏像硕大的灰纱,笼罩在麦田之上。
大荣子仍然守望着她的麦田,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丈夫李小龙此刻已永久地闭上了眼睛,报信人已接近麦田的边缘。
李小龙第一刀刺向大力的臀部。大力感到身后有动静,刚转身,刀扎在他裤带的手机套上。
李小龙第二刀刺向大力的腹部。李小龙见大力转过身,慌忙再次出手,刀却扎在大力腰间的皮钱袋上,袋上有铁扣,使刀受阻,仅划伤大力一沟肚皮。
李小龙第三刀刺向大力的心脏。箭在弦上,李小龙不发也得发。这一回合成了决定性的关键。大力一闪,杀猪刀扎在墙上,折断的刀尖弹入李小龙的太阳穴。
这把刀本来是镇上杀猪匠定做的,李小龙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天夜间,一场大雨袭击了麦田,接着又下了一天中雨和半夜小雨。等到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准备割麦时,人们两手空空,找不到一把割麦的镰,没有办法,只能拔麦。拔麦非常累,属四大累之一,而且进度迟缓,还没拔几捆,麦子已开始腐烂了。
行走在麦田里的风也和麦子一齐被沤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