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桑十年来从未告知玄晖真实身份,只以“黄桑”自称,偶或谈及自己位居人臣,但玄晖逍遥浪子,生性旷达,不过一笑了之,总以为他不过是家世显赫,为人却是豪爽,并无半点朝中官宦之气,于是二人结为莫逆。黄桑也知此意,道:“如此,我便随你去七色楼。”
玄晖骤然变色,道:“你也知‘七色’?”
黄桑惊悔不迭,当即苦笑道:“不必疑心,我也是‘七色’。”抓起玄晖的左肩,疾如闪电,掀起一阵呼啸风声,向高空飞去。玄晖任他护持着前进,自忖与他相交十载,今日才得见他功力如此深厚,以往只道他锦衣玉食,彼此切磋时只亮些花拳绣腿,未免太小觑了他。
渐进烟雨楼,西子湖百尺处的柳林内卷出一股旋风,玄晖身子一沉,连忙运气止步。
这旋风来得诡异至极,正在玄晖骇然转瞬之间,二人已触到那神风怪涡,顿时飞瀑沉渊,被吞卷进去。
黄桑惊道一声:“玄弟!”遂流星急坠,失了知觉。
醒时,玄晖不见了踪影。冰冷的石壁闪着白亮阴深的幽光。这无疑是个酒窖,四处弥漫着酒香,石壁前堆积的酒坛如山重叠,一根奇粗无比的捣杵斜倚在酒坛上。黄桑头脑发沉,四体忽冷忽热,脚下轻飘如醉仙驾云,正不知何故,忽听身后冷喝一声:“靖南王,别来无恙?”声才入耳,一个形若枯骨干瘦如柴的白须老头已闪在了眼前。只见他紫脸如削如切,颇似干猴,肤色黝黑,额上横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神情中抹不去风霜,但无损他的睿智机敏。
又听一声轰然巨响,一到石门洞开,酒坛崩碎飞溅,酒水泻了一地。石门翻转过来,密密麻麻的铁针钉着一个赤果的男子在门板上。只见他发蓬如草,耷拉着的头颅垂在胸前一动不动,似已了无声息。全身无一处皮肤完好,各处大穴皆被尺许长的铁针死死钉住,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黄桑热泪盈眶,怒吼一声,挥手将那数丈远的巨长捣杵抓在手中,向那老者击去。白须老者双手背在身后,身形瞬息万变,黄桑纵送横击,皆被他避了过去。黄桑一番折腾仍是触他不着,恼急成恨,突然捣杵大发神威,有如出海蛟龙一般,迫得那老者终于现了真身。
白须老者咳道:“靖南王,你那小兄弟并未死,我与他无怨无仇,何必害他?他只是被我的神针钉住暂且昏了过去。”
黄桑悲喜交加,扔了捣杵,含泪道:“你待怎样?”
白须老者道:“我与你有血海深仇,今日杀你并非难事,然我不愿任你轻易死去,便宜于你,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放解心头之恨,这为小兄弟替你承受我千针穿孔万毒啮心之刑,我知你与他义结十载,情谊深重,今日要你亲眼目睹他惨死,定然痛入骨髓,而你之苦楚正是我之所愿。你若不忍离去,便好好观赏罢。”
黄桑咬牙道:“人有头,债有主。你既与我有血海深仇,当与我为难,何必使如此卑鄙伎俩?”
白须老者冷笑道:“你当年诛杀玉门一百三十八口何等残忍,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不放过何等歹毒,今日却与我谈什么卑鄙。”
黄桑惊道:“你是玉门中人?”
白须老者道:“怎么十三年不见,靖南王忘了我了?贵人多忘事,哼。”
黄桑又惊道:“你是玉……”
白须老者道:“不错,是我。今日便向你讨回这笔血债。你若无情无义,速速离去,我剐了这小子便是;你若尚有一丝人性,我且问你,你死还是他死?”
黄桑抚摸着****男子冰冷的脸,心如刀割,毅然决然道:“我死。”
白须老者狂笑数声,悲怆如呜咽,渐咳渐止,道:“你可要想好,我有一百三十八套刑具,穿心挖肺断筋剜肉剔骨刨颅,无所不用其极,非到最后一刻,煎炸烹煮绝不令你断气。”
黄桑一脸凛然,道:“你只消与我半刻工夫,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白须老者道:“他一介草莽,却令你堂堂王爷如此看重,想必有过人之处,然你这番对他恋恋难舍又绝非恩义如此简单。”
黄桑黯然心道:“他曾为治我热毒去西北极寒之地,取千年冰玉,不意闯入冰穴,为此冻伤了英俊面容,终生青紫;又曾为我报仇远赴幻海追杀一流剑客,遍体鳞伤,九死一生;他无数次救我,早已视我为骨肉兄弟,然我却从未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我枉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远不如他的心胸坦荡,光明磊落。”
黄桑捧起那满是血痕的脸,柔声道:“玄弟,你知道么?我生命中重要的除了萼儿便只你一人,就连那皇帝小儿我也未放在眼里。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法龙寺一见如故的情景?我们对弈比武,吟雪赏花,何等逍遥,何等自在!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大漠追击‘龙城双魔’的日子?沙似雪、月如霜两个奸诈小人,将我二人骗进流沙,你本可自救却说‘既已祸福与共,生死何惧’,要与我同生共死,你待我情胜骨肉,不离不弃,纵然为你死我也甘愿!但今日仍是你为我受累……我,我……”黄桑突然拔下赤果男子胸口的铁针,直刺自己体内。白须老者一惊。
黄桑又道:“玄弟,今日若你支持不住,我再苟延活命也是了无生趣;若你有幸得脱,只愿你他日将我葬于法龙寺,永生不忘你我昔日之情,我便死而无憾了。”
白须老者听他说得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哪里是一位仪表翩翩的王爷的气度,竟似一个幽闺里深情的少妇在悲悼自己的丈夫一般。
黄桑厉声道:“你且放了他,予他解药,我任你摆布便是。”
白须老者笑道:“我只道靖南王杀人无数,统领千军无畏无惧,不想也如此多情。”言罢,将石门机关撤去,赤果之人立时软倒在地。又掷一药丸与黄桑,教与那将死之人服下。
黄桑被高高吊起,钉在门板上,每针只刺入三寸,皆不在死穴。白须老者手握一黑色铁勾,森然道:“此第一刑具。”利勾如鹰爪劈面扣下,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黄桑几欲昏厥,原来,利勾锁上了琵琶骨。白须老者已换了两块烧红的烙铁,向那白皙光滑的肌肤贴去。再次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一条锁链洞穿了他的心肺。黄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