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刘彻恕汲黯无罪,对汲黯采取敬而远之之法,将他踢出长安城,贬为荥阳县令。
汲黯被贬官,当然不高兴了。汲家祖宗九代,从来都是高官,什么时候当过小县令。现在,刘彻将他打发到荥阳来,这不是羞辱我汲家祖宗吗?于是,汲黯接到调令,马上称病不往,辞职归家歇凉去了。
刘彻接到汲黯报告后,摇头叹息。他想想,又将汲黯召回长安,迁为中大夫。
然而,没多久,汲黯又在长安待不住了。
这次,汲黯不是消极怠工,而是得罪了某些人。汲黯之所以得罪人,主要还是性格问题。他脾气倨傲,口直心快,不容人之处。于是,因为工作上的磕磕碰碰,大家都到刘彻那里告状。刘彻只好又将汲黯打发出长安,迁为东海郡(今山东省郯城县)太守。
太守一职,秩两千石,这是一个和九卿相当的高官。那次离京,汲黯没有说自己身体不好,而是勇往赴职。
汲黯是个懒人。但是,懒人自有懒人的绝招。想当初,曹参治国,奇懒无比。但是结果怎么样,齐国不一样政治清明。后来调回中央,整天喝酒不治事,搞得很多人都替他着急。结果最后大家发现,没有曹参这个懒人,汉朝还不知道早被折腾得怎么样了。
现在,汲黯就想做曹参第二。他精选了几个得力干部,然后吩咐他们该做什么事,然后就回住所疗他的病去了。
一年过去了,汲黯几乎都是卧在床上度过的。结果,东海郡非但没出现乱政,反而奇迹般地再现当年曹参治理济国的清明政治。这就是黄老治世之术的魅力,只要肯用,总能事半功倍。
汲黯治世之绩传到了长安,刘彻心中大悦。他一扫过去对汲黯种种偏见,将他这个硬骨头老师调回长安,担任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
离京许久,汲黯仍然是那个硬脾气。合得来的则合,合不来的,连招呼都懒得跟你打一个,路遇如见陌生人。
那时,田蚡屁股已坐上丞相位。很多人见到矮子田蚡,海拔总要矮他三尺,行拜谒之礼。但是,汲黯每次见到田蚡,也没什么客气话。汲黯稍稍拱手作揖,算是给田蚡行礼了。
你傲,我更傲;你牛,我更牛。身体有病,可是灵魂强健,谁都惹不起。这就是真实的汲黯。
当然,田蚡不是不敢惹他,而是犯不着。一个常在地上走的人,跟一个常在床上躺的人斗气,何必呢。既然他不当我是领导,那就随他去吧。我走我的阳光道,他躺他的病人床。如果斗气,看谁活得更长。
事实上,田蚡斗气还斗不过汲黯这个老病号。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在汲黯前面伸腿蹬天。
今天,汲黯挺着病身上朝听取窦婴和田蚡辩论,那不是只带着耳朵来的。他是难得开一次会的,每次开会,他不给众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是舍不得走的。这么多人只会竖起耳朵闭上嘴,该是汲黯表现的时候了。
当田蚡一看到汲黯站出来,他就急得暗叫一声,坏事了。
果然汲黯是坏他的事来的。他一上来,首先就叭啦叭啦地说一通。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确支持窦婴。
他认为窦婴有理,田蚡可耻,灌夫不可诛。
没有人不被汲黯的勇气折服。田蚡的脸黑了,窦婴的脸笑了,唯独刘彻没有表情。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汲黯不今天发飙,刘彻都会鄙视他三分。
汲黯说完,刘彻没有表态。他继续等着第三个人的意见。
第三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内史郑庄。郑庄,字庄,又称郑庄。其为人特点,任侠,谦虚,厚道;同时兼有政治立场不坚定之毛病。
汲黯这辈子,能跟他说得来话的,用两根手指数就可以了。其中一个是郑庄,另外一个则是宗正刘弃疾。
郑庄之所以能和汲黯合得来,首先是因为俩人志同道合,都是尊崇黄老之道;其次,郑庄这个人为人谦虚,好交名士。厚待朋友,犹如春天般的温暖。
人人都知道,有困难,找郑庄,准是没错的。他帮了你之后,还会问你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最先愧疚的不是你,而是他本人。久而久之,郑庄就在圈内混得了一外响亮的号:名士。
不是所有的名士都是刚正不阿的,诸如郑庄。生活中,他不敢得罪朋友;工作上,他不敢得罪同事及领导。他工作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天下无事。如果实在要他出面,他顶多是一个和事佬。
但是我们也知道,和事佬也不是好当的。如果话说不圆,举止不当,说不定会惹来领导一顿臭骂。
话才说完,郑庄还真的挨了一顿臭骂。
轮到郑庄发言时,郑庄首先肯定了窦婴,说灌夫混到今天不容易,杀了可惜。然而,当他看到现场无人响应他,他又突然反口说,其实田丞相所说也无错。
郑庄支支吾吾摇摇摆摆了半天,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刘彻强忍了,他等待所有人说完了,他再来点评。
然而,等了半天,剩下的像哑巴似的全都不敢哼声了。
集体失语,这不是刘彻想看的结果。但是,这也是必然结果。
首先,只论开会地点,就让人不敢说话。国家政事,都在未央宫讨论。刘彻为何将这场辩论挪到东宫来了?难不成皇帝是将他们当家事来处理了?既然刘彻当俩外戚辩论是皇帝家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凭什么群臣要倒插一脚,论人是非?
其次,窦婴和田蚡在朝上之势力,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帮田蚡喊杀灌夫是过分的,力挺窦婴是愚蠢的。反正怎么说都是错,干吗还要动那该死的嘴皮呢?
刘彻又等了半天,仍然无人搭话。这下子,他真火了。但是,他将火全发到了郑庄的身上。
刘彻指着郑庄骂道:你平时不是挺爱对魏其侯和田丞相说长道短的吗?怎么关键时刻语无伦次,畏首畏尾的。我真他妈的想连你们一同斩了。
刘彻一言既出,吓得那些不敢发言的人,都双脚哆嗦,不敢抬头。
刘彻骂完,大手一挥,罢朝。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王太后在后宫正在等着他一起进餐。不用刘彻汇报,王太后已对窦婴和田蚡辩论过程了如指掌。很简单,她在朝会上安了几个耳目。那些狗腿子跑得比风还快,趁刘彻见到王太后之前,都向老人家吹去了。
王太后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刘彻请她进餐,她一动不动,干生闷气。
最后,她突然对着刘彻骂道:我还没死,就让个过气的家伙欺负你舅舅。是不是等我死了,任何人都能欺负王家的亲戚来了?
刘彻双眼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太后又接着骂道:你难道是个石人吗?这种事都不会自作主张,干吗还要搞什么形式主义辩论?
刘彻沉默良久,无奈地说道:老妈你就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吧。田舅舅是外戚,魏其侯也是外戚,我一时不好下手啊,所以才搞了这么一个辩论会。如果魏其侯是个外人,还用得着我出面吗?我托一个狱吏就可搞定了。
王太后在宫中忙活,田蚡在朝外也不偷懒。刘彻罢朝后,田蚡向韩安国招手,说今天不用麻烦你的司机了,我送你回家。然后,田蚡命人将马车开来,俩人一起上车。
韩安国坐定,田蚡立即晴转多云,对着韩安国怒气冲冲地骂道:咱们俩联手对付窦婴那老不死的,绰绰有余。刚才你为什么首鼠两端,不敢替我多说几句话了。
韩安国沉默一阵,又摇头叹息。他对田蚡说道:丞相,你呀,就是心急。你心一急呀,事情就被你给办砸了。
田蚡本来怒气腾腾,见韩安国嘴出此言,不由奇怪起来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其实你不必要跟窦婴吵。你想想,你们俩都是有官有位的人,两个大男人在皇帝面前吵架,互揭老底,这成何体统?
田蚡一听,脸色惭愧,怒气稍降。
韩安国接着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当场早将官帽摘下,直接对皇帝说,魏其侯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请允许我辞职。
田蚡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韩安国,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
韩安国又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样说的好吗?我以为,皇帝当时一听,肯定觉得你谦虚,他不但宽恕你,反此你为美德。
田蚡似乎就要被说动了。
最后,韩安国总结道:如果你当时真那样做的话,你猜魏其侯会有什么反应?我认为,按他那种性格,他肯定羞愧不已,回家咬舌自尽去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评价韩安国以上一翻话,我觉得四个字比较合适:政治狐狸。
窦婴咬不咬舌,倒不一定。然而,如果田蚡真按他所说的,当场辞职,肯定轰动长安。到时候,就算窦婴还活着,只要他一出门,肯定也要被官场的口水舆论淹死。
韩安国一言,让田蚡马上多云转晴。田蚡像受教无穷的样子,拱手对韩安国谢道: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佩服啊。都怪我自己心急,没想到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