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詹东喇嘛手里的酒碗掉在餐桌上,青稞酒氤湿了桌布,滴滴答答流淌在他猩红的僧袍上。
“铜镜……”他前伸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布满皱纹的脸颊也不停地抽搐着,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
“雪康觉仁……这是……”
“假的!”雪康头人把他手中一面小小的青铜镜递到詹东喇嘛手中,轻轻道。
“假的?”詹东喇嘛睁大眼睛看了看雪康头人,又低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铜镜,良久,他缓缓把铜镜放到桌子上,叹息道,“嗯,除了镜中舍利子是无法伪作,其余部分完全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真是好手艺啊!”
“是啊!詹东仁波切,你还记得三十五年前,您星夜出奔青海,家父随苏本堪布率领一百余家兵马不停蹄疾驰五昼夜在羌塘草原与您会合这件事?”雪康头人问道。
“仓皇辞庙,如丧考妣。那番大难幸亏苏本堪布和雪康头人奋力击退追兵,我等才能翻过唐古拉山,此等惊天巨变,便是再活三十年也是如在眼前。”詹东喇嘛点点头,仰头望着画满佛像、度母的天花板,眼前仿佛再现了那一段惊天动地、波诡云谲的风云岁月……
“一年后,家父在青海玉树甲拉颇章返回工布时,仁波切询问家父有何所需。家父说愿有一方七星铜镜仿品,以便将来思念仁波切时有所寄托。仁波切当即命令能工巧匠打制一面铜镜赐予家父,便是这块铜镜了。三十几年,家父从不示人,只在临终之时再三嘱我日后扎什伦布寺如有劫难时,即将此物献出,他当含笑灵山脚下。”雪康头人眼中蓄着晶莹泪光,詹东喇嘛也是默默流泪。
良久,詹东喇嘛小心将铜镜包好,放在背面墙壁的佛龛前,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合十再拜,最终将铜镜揣进了怀中。
“雪康家两度力挽狂澜于既倒,着实是额尔德尼护法金刚!雪康觉仁,来,我敬你一碗,同时也代表额尔德尼仁波切和老雪康头人敬你,汉人有句话叫做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天幸雪康头人你二者兼备,实在是难得,难得啊!”詹东喇嘛端起碗一干而尽。
“我修书一封,烦请雪康头人派快骑星夜送往扎什伦布寺,好叫额尔德尼仁波切放心。我等在太昭守株待兔等下去,也许能把真的东西等到也未可知!”
喧嚣人闹了一天的古城终于慢慢沉浸到无边的夜色里。
太昭官寨宽敞的大院里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阵阵锣鼓弦歌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慢慢传到古城的上空,一直向着雪山林海中荡漾开去……
一束束粉红娇艳的桃花树枝被折下后插在蓝色大瓷瓶中,从官寨厅门前设立的彩色锦棚沿着青石院子围了一圈,中央熊熊燃烧的大火堆将十几对穿着色彩斑斓藏袍、正随着乐师的管弦翩翩起舞的男女青年映照得格外靓丽动人。
彩棚上覆盖着一张巨大的绘满五彩图案的毡帐,中间穿透出一个旗杆,五彩经幡沿着一根根牦牛绳将整座彩棚罩住,边沿挂着铜铃,晚风一过风马旗猎猎,铜铃叮当,和着火堆里时不时爆出柏木噼啪的爆裂声,仿佛演奏着一首奇异的大自然乐曲。
雪康头人今天断断续续喝了一整天,此刻仍兴致勃勃,端着银碗对身边的詹东喇嘛和苗晚霜不断地敬酒,詹东喇嘛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对酒却是来者不拒,但苗晚霜就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他忽然看到坐在头人右侧的格桑夫人正朝他笑着,连忙端起银碗一干而尽,久久不敢将银碗从脸上移开……
“詹东仁波切,不说您不知道啊!我这位美丽的夫人不是藏胞,她是汉人,那可是来自杭州西湖畔的江南佳人啊!”雪康头人右臂揽住格桑夫人,醉美之色,溢于言表。
“哦?原来格桑夫人是来自江南,怪不得看不到藏女脸上那一抹高原红呢!而且也没有藏女身上那股子憨直豪气!呵呵……”张少阳眯着眼睛笑道。
“嗯,不错,格桑夫人确是温柔姝丽,淡雅端庄,身上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独有的书卷气,举止之间颇有名门气派。这一种神采风韵却是我藏地女子所难具备。倒让我想起一位故友,那是数年前我去杭州灵隐寺参加法会,在西子湖畔半角山房听到一位先生弹琴演唱柳三变的《望海潮》,婉转处如黄莺夜啼,风过铃响;激昂处似铁骨铿锵,战马奔腾。听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游春晓苏堤、花港观鱼,真乃人生一大雅事!先生清秀文雅、隽爽丰姿时时仍在脑海之中回荡。刚才头人提起江南,是以想到那位故人。”詹东喇嘛点头沉吟道。
“呵呵,也不尽然呢!仁波切难道不记得江南除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多少六朝金粉、秦淮风月呢!”张少阳硬邦邦地插了一嘴。
“哈哈……也是……这个……哈哈……”詹东喇嘛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哈哈一笑置之。
“哈哈,仁波切广闻大智,言语高深文雅,非是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不过听你提及故友抱琴吟唱,这个倒是不难。您不知道,我这夫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叫格桑梅朵为大家献上一曲,以助酒兴如何?”雪康头人端酒笑道。
“哎呀,倘能在我雪域闻听江南琴声,那可是天籁之音,可遇不可求!”詹东喇嘛高兴地击掌笑道。
雪康头人回身叫侍女取来一柄黑漆光亮的古琴,另外两名侍女在几树桃花下放置一张红木小案及一张铺着雪白毡毯的椅子。侍女将古琴放置案上,同时摆上一枚玲珑青铜小香炉,一阵阵青烟袅袅逸散……
“既然仁波切有此雅兴,小女子就献丑了——不过,这张古琴是取桐木新斫而成,还没有完全通透,所以音声不是十分纯正,还望仁波切和各位贵客多多谅解!”格桑夫人略略弯身鞠躬,转身缓步向古琴走去。
“冥路如流火,是花开,忘川彼岸,赤红千朵。不记轮回多少载,数尽游魂几个?素颜漠漠青衣裹,彼岸花开擦肩过,花与叶,君与我,生生错。难回首,青丝成雪,燕子呢喃语,留予何人说。”
薄暮冥冥,远山含笑;月上中天,街衢寂静。
古琴铮铮,如慕如怨;歌声婉转,如泣如诉。
一阵晚风拂过,瓣瓣桃花零落,沾在她插满金珠翠玉的乌黑秀发上,更显清丽脱俗。“矫若惊龙、翩若游鸿”这八个字陡然出现在张少阳脑中,如果眼前这女子藏袍换了薄纱翠袄,那岂不成了曹子建笔下的洛河女神?
一曲琴声凄清幽怨、哀婉缠绵。幽怨处,如新婚诀别,良人远征;喜悦时,似百战沙场,凯旋而还。瑶池天籁,响彻在古城夜空,整个官寨数十人直听得如痴如醉。虽不知她歌声之中所唱何意,但凄清婉转、荡气回肠的悠扬乐声却是感同身受。
张少阳情不自禁点点头,羡慕之情不经意间浮现脸上。
一曲终了,琴声娓娓消散,人们尚自沉浸各自思绪之中。
“俗世之中我自清。夫人琴音清婉、古拙典雅、深沉内含、流畅而雄健,这种柔中见刚的力道与我那半角山房的故友颇有相同,莫非夫人也是授艺于浙派琴师之手不成?”詹东喇嘛起身走下石阶,鼓掌赞叹道,众人也随着他步下石阶,走到夫人身旁。
“实不相瞒,半角山房云振庵先生正是我的义父!”格桑夫人淡淡一笑,脸上却掩饰不住哀伤悲凉之色。
“哦?原来如此!这真是机缘巧合啊!真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故友义女!振庵先生近况可好?算起来,我们差不多有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了!那年我在杭州,正逢你义父与马一浮、张宗祥、徐映璞、张大千等艺术大师创建西湖月会,老衲有幸参与其事,结识很多造诣精纯的大家,获益良深!只是,没有想到古琴大师的义女竟会嫁到藏区来,当真意外!”詹东喇嘛惊喜交集,看着故友义女不胜欣慰。
不料格桑夫人缓缓起身,抱着古琴站在桃树下,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怎么,发生什么意外之事了吗?”詹东喇嘛大惊,看了看雪康头人,一脸疑惑。
雪康头人神色黯淡,叹息道:“仁波切,此事发生在三个月前,格列朗杰给我快马捎来一封书信,说是几个汉人在太昭古城与一支来自阿里羌塘草原的朗玛吉度发生冲突,汉人人单势孤,有人受了重伤,请求我前来古城处理善后事宜。我便带着随从骑快马赶来。恰好布达拉宫方面噶厦也派来特使,叫我无条件把朗玛吉度放行。我只好依照特使指令行事,将那支朗玛吉度放行。”
“那么什么是朗玛吉度啊?”张少阳站在苗晚霜身旁,折下一支绽满桃花的树枝,不经意地将花瓣一瓣瓣摘下扔到古琴上,发出极轻微的铮铮之音。
“朗玛吉度是一种音乐舞蹈的组织,包括来自阿里地区民间的堆谐舞乐和拉萨本土的宫廷朗玛舞乐,当然,还有很多诸如谐钦、搭通、果谐、热该、古尔玛等多种藏区各地音乐舞蹈形式。吉度就是这些音乐、舞蹈艺人的组织,和你们汉人的四大徽班应该差不多吧。”雪康头人解释道。
“哦,那双方因为什么会打起架来呢?莫不是因为那几个汉人看戏没有给钱吗?”张少阳好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