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饭后,陈加一垂着头跟丛来走在前面,彭木森跟在后面。
“姨妈当时把你托给我,我现在就算是彻底把你交给他了,乖乖听人话,别再像从前一样不懂事了。现在训练辛苦,照顾好自己,但也别忘了心疼心疼人家木林森,他一个人操两个人的心不说,你这个少根弦的还不知道给他惹了多少麻烦呢。”
“你就这么嫌弃我?”陈加一噘着嘴跟在姐姐身边。
“谁敢嫌弃你哟……”丛来笑,“你看看你家木林森,对着谁都是一样的一张冷脸,唯独对着你还有个喜怒哀乐,傻丫头怎么不知道惜福呢。”丛来旁若无人地摇头叹气。
“这还不是嫌弃!”
“怎么是嫌弃呢,就是提醒你,别不识好歹。”丛来走回车边,把茉莉放好,“行了,天气冷,就别瞎耽误时间陪我散步了。过年我批准了,你去跟着到他家过吧。”
陈加一红着脸垂着头不说话,彭木森跟上来,应了一声。
丛来上了车又降下来玻璃,“木林森,我把妹妹交给你是信任你这一年表现出来的真心实意,但是要让我听到这丫头跟我抱怨你欺负她,我管你冰块冰桶冰河世纪呢,我一把火烧了你全家。”说完升上玻璃一脚油门就离开了。
陈加一站在原地,望着姐姐离开的背影,笑着道:“我姐姐又回来了。”
彭木森淡淡道,“加一,她很喜欢宫先生。”
孟扬赶完通告,半夜两点钟敲了丛来的门。
丛来倒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睡眼惺忪,穿着一套淡蓝色的家居服给他开了门。
孟扬进门换了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丛来笑了笑:“这么晚收工啊?”
“嗯。”
“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孟扬望着她干净的脸小鹿乱撞,没忍心拒绝,“好啊。”
丛来晚上煲的鸡丝菌汤,这会儿怕孟扬饿,又给他往里下了些面,盛了一碟颜妮送的自家腌的泡菜,“凑合吃点,别嫌弃。”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柠檬蜂蜜水放在一旁。
孟扬低头吃面,两颊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丛来坐在餐桌对面望着他,“你瘦了些,这一年多,很忙吗?”
孟扬低头吃着面,含混应一声,“嗯。”
停了半晌,丛来再开口,只说:“慢点吃,当心烫。”
孟扬连汤一起喝干净了,放下碗,像回魂了一样看着丛来,“原来光知道你上得厅堂,没想到还下得厨房呢。”
“我厨艺不好。炖汤无非是耗功夫,简单。”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他?”
“谁?”
“你明知故问。”孟扬撇开眼睛。
“宫郑么?”
孟扬不答。
丛来笑笑,“我只是为了接这部片子。再者,也想给自己一个转机。”
孟扬复又望着她。
“我是个戏子,不回到舞台上,还有什么价值呢?一年前的我太幼稚了,带着那种青涩的幻想和执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进的圈子,现在想想,能走那么远也是多亏了你们在周围的提携。”
“那现在呢?”
“我知道我自己想干什么了,孟扬。”丛来直视着他的大眼睛。
“从二十一到二十二,一年时间就够了吗?”孟扬有些失神地问道。
丛来笑,不答反问,“孟扬,你呢,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吗?”
“小来……”孟扬望着丛来的眼睛里有一丝灰败,又好像有一丝死灰复燃的热情。
“你今年也二十七了吧,十八岁入圈子,我都不知道该叫你一声师哥还是师叔……”
“如果跟丛导和钱蕾比,还是师哥吧。”孟扬开玩笑。
丛来笑笑,“我不想问你为什么换公司,也不想问你这一年碌碌无为究竟忙出些什么成果,没人能不跌跤就学会生活,谁都一样。只是快十年了,孟扬,你这一跤摔得有些晚,我也没想到,红颜祸水,我会这么荣幸成了你的绊脚石。”丛来两条胳膊叠在桌上,平平静静说完了这番话。
“我喜欢你。”孟扬垂着头,“至少说,我喜欢一年前的你。”想了想,孟扬又补充,“一年前的我,喜欢上了一年前的你。”
丛来笑,“那又如何呢?你自己也知道,一年时间,大家都改变很多了。即便一年后的你仍然喜欢一年后的这个我,孟扬,又能怎样?”
孟扬望着丛来酸楚的脸,“小来,你喜欢我吗?”
丛来哈哈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质疑自己的魅力呢孟扬!当然,我喜欢你,欣赏你,一年前喜欢,现在仍然喜欢,哪怕这一年前后所为的缘由截然不同,结论也是一致的。那么你想如何呢?用一晚上,男欢女爱来宣泄你对我的喜欢和这一年的相思之情?还是明天手牵手出门,轰轰烈烈地谈一场公诸于众的恋爱?”丛来望着他,静静道:“孟扬,你不会是想像我爸爸那样开始你的第一段婚姻吧?”
孟扬垂着头,手里转着那个装着柠檬蜂蜜水的玻璃杯,酸楚地道:“踢到绊脚石原来这么痛啊。”
丛来一笑了之,“孟扬,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爸爸就贬低他的眼光,他的三任妻子身上都有极其迷人、又迥然不同的地方,他很是欣赏、喜欢,但因为盲目地嫁接了婚姻,结出的都是苦果,这不是我一年就得出的结论,而是我前二十二年的全部人生。”
孟扬喝掉水,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了,无疾而终……只是不等你回来亲口拒绝我,这事儿好像不完整。”
丛来笑笑,没多说什么。
“虽然我知道轮不上我问、也不用我操心,但我还是想知道,拒绝了我,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丛来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继续开玩笑,“命里无时不强求。”
孟扬把小六和从前跟着宫郑做实习生的阿武借给了丛来,她看到阿武的时候,没来由怔了良久,颜妮扯了好久的袖子,丛来才回过神。
丛来没有公司,电影的合约是颜妮看过以后丛来亲手签的,两个助理都是孟扬名下的,她不过是借用而已。阿武开着丛来的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小六,后排丛来跟小茉莉的儿童座椅肩并肩,一行人就这么往影视基地出发了。
基地离京城四百多公里,五个小时以后下车的时候,除了小茉莉在车上喝过两瓶奶,三个人连午饭都没吃。小六订过了酒店,提议回房叫客房服务,丛来又觉得委屈了两个人,让阿武开车把行李放下就出来,她请,在外头吃完再回去。
小六和阿武都好辣,丛来选了一家有名的湘菜馆子,环境也很是清幽,二人抱着孩子往里进,迎面碰上了在《门楣》里演过丛来的爹的宋培。
“宋老师。”丛来得体地打着招呼。
宋培话本就不多,这会儿见丛来抱着个孩子,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上次跟小来合作印象深刻,没想到你离开这么些日子,回来咱们又能一处搭戏了。”
丛来心里一震面上却是没什么表现,“继续麻烦宋老师多多关照了。”
宋培身边人很多,只略聊了两句也就离开了。等落了座,丛来望着小六,“我总是觉得有些奇怪,这回这电影古怪得要死,到现在不对外公布演员也就罢了,到现在别说我搭戏的对手是谁不知道,我就连导演都不知道。”
小六望着丛来,“小来姐,你胆子可真大,就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片子也敢接?”
“我总觉着刚看宋培那样子也像是不知道什么的,不过是一个有些主旋律的电影,有什么好保密成这个样子的……”
小六也想不明白,只道:“事已至此,他总不能一直瞒着,等开了机,就都清楚了。”
丛来心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知道怎么跟小六解释,很快等着阿武来,点齐了菜开始吃。丛来这一年在外奔波,饭菜不规律是常有的事,胃上头消化一直不太好,本身她也不在意这些,只是现在多了个小茉莉,她总是莫名觉着自己身上有了为人母的责任和义务,她要为了孩子留意自己的身体。望着一桌子红彤彤的菜色,丛来只略吃了几口就推脱说自己有些晕车吃不下了。
丛来淡出圈子这一年都在乡野村落这些记者少行的地方奔波,关注她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江山代有人才出,她被抛到脑后也是常情,托了这个福,丛来在影视城行动起来要相对自由许多。由于身量和发型都变了,只是简单地带了个墨镜,小六发现丛来与过去竟是大不相同了。丛来特地穿了个宽松夸张的外套,把小茉莉罩在衣服里抱着,她本就瘦,茉莉又乖巧、不爱哭闹,没人注意到她怀里还有个孩子。
到剧组的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二。通知正式开机的日子,也正是农历小年的这一天。
丛来依照习惯,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片场。片场人很多,制片和两个原先公司里的副导演在,丛来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人群后头的一个角落里分辨着形式。制片眼尖,先看见了她,便亮开嗓门先招呼,“导演刚微信我说是一会儿就到,咱们先组织着定妆。”说完就朝丛来走了过来,“一别就是一年,小来这段时间也没给我们一点消息啊。”
丛来笑着寒暄,“你们都事忙,我自己偷懒去了总不好再打扰你们啊。”
“这回遇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回来是不是心痒啊?”
“还说呢,第一次接这么神秘的片子啊,我到现在可是一问三不知,连导演是谁都一无所知啊。”
制片笑,故弄玄虚道:“说来是熟人,但也是个新人。”说完就去跟几个副导演商量事情了,丛来被场务和化妆组围着进了化妆间。丛来的演绎要从贺丹十六岁开始,因为时代的缘故,服装和化妆所能做的非常有限,那种青涩又青春,惨烈又灿烂的模样,造型师除了在丛来的头发上做文章也不知道还能如何是好。试过了羊角辫,试过了马尾辫,试过了两条长及肩胛的麻花辫,副导演都略略皱着眉头,丛来在寒冬腊月里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衬衣也顾不上冷,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挖空心思去想适合她心目中的那个贺丹的模样。
自己是被收养的,养父车祸去世,养母瘫痪,丛来的第一场戏是要推着坐着破旧轮椅的养母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散步,笑得灿烂地告诉她,自己要买一部新的轮椅,带着她看一辈子的夕阳,毫无知觉身旁经过的彼时尚是他学长的杨广诚。说白了,《星期一》是奔着赚眼泪去的,但是不能单纯就让贺丹扮惨,这是活生生把一个鲜活的形象压扁了,一面想着,丛来一面扯下假发套,一头利落的短发此时乱蓬蓬的,丛来笑了,正要说话,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就短发很好。别过分时髦,也别刻意老气。”
丛来身不由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噌”地站了起来,又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样定在了那里,她望着化妆间门口,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
“丛小姐,怎么了?我们坐下继续化妆吧。”化妆师把她按回到了板凳上,把她的短发梳理整齐,又给她剪短了些,额前的刘海自然地微微向两边分,露出一双衬着眼睛的清秀眉毛,整个人显得伶俐又乖顺。为了防止碎头发进眼睛,丛来闭着眼。制片的声音道:“宫导第一次执拍倒是全不陌生啊,看来不光是天资过人的事情,这影帝的身份也还是近水楼台啊。”
丛来闭着眼睛,心咚咚跳得像擂鼓,屋子里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全都被她屏蔽掉,她静静地等着,直到那声音突如其来地在她身后响起来,丛来吓得一惊,猛地睁开眼,正好就在镜子中跟那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哪里是我的天资过人,是丛小姐先想到的。”
丛小姐……
丛来被这三个字激住,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她抿着嘴角微微笑道:“宫……先生这话我可担不住,你是前辈,自然只有我受指教的份儿,您就别谦虚了。”
宫郑穿着一件灰色的织花纹毛衣,头发没打理,软塌塌的有些乱,脸上依然架着从前那副眼镜,笑得似有若无、似是而非,让人拿不准心意,“有幸当过丛小姐两天的老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宫郑冲着镜子里的她开口。
就像是心力衰竭的病人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丛来的心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猛跳,“是上帝,是旁观者,是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的宫老师是这么教的。”
宫郑只笑一笑,什么都没说。
丛来的妆定好,这才注意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周玲莫和宋培。丛来没心思寒暄,只冲二人笑着点点头就拉着小六出去拍定妆照了,宫郑要继续看饰演贺丹养父母二人的定妆,也没空。
外头,丛来抬起两只手画了个叉,“给我半分钟。”然后自己做了个深呼吸调整过来,睁开眼望着摄影师,“开始吧。”年轻时候的贺丹总是有生机的,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惨痛,她始终相信苦尽甘来……镜头底下的丛来明媚活泼,清瘦的身形,清纯的面孔,清澈的双眼,永远清甜的笑容,无论室内室外,或静或动,她都把情绪拿捏得很好,哀乐融于景物丝毫不显突兀。宋培先出来,看着丛来托着腮在窗前看着外头天空上的信鸽出神,那一张清秀的侧颜带有一种易碎的惹人心疼的美丽。
丛来拍好起身,宋培赞叹道:“一年不见,小来,进步神速啊。”
“宋老师过奖了。”丛来谦虚地笑着。
“不不不,如果说一年以前你只是一个天赋过人的小丫头,那真不知道你这一年经历了什么把自己打磨成这个样子。”
丛来正想谦虚,周玲莫正好出来笑着打断了,“宋老师可是不常夸人,小来赶紧去找导演接个摄像机录下来留念去。”
满场都哈哈笑着,丛来不好让里头等太久,赶忙进去换下一个造型,是跟杨广诚新婚后的造型。碎花衬衫被换成了孔雀蓝的,青葱的刘海被发胶捋向两边,温柔娴静的面庞眼含春水一般楚楚动人。这一组的照片主要是在教室和灶台、餐桌周围拍的,宫郑亲自出来看着拍。
忙完十一点多,宫郑让吃饭休息一下过后再继续。丛来心里惦记着小茉莉,跟小六正准备走,却又看见片场外头宫郑跟制片说了没两句,皱起眉头接了个电话,丛来进退两难出不了门。周玲莫瞧着,远远叹了口气也没上前。丛来无法,只能给阿武打了个电话。
“她吃过了吗?你小心奶别烫着她,试好温度。”
“茉莉不爱哭,你注意她的尿布。”
“房间空调别调太热,她不舒服就会挠。”
“你别自己光顾着看电视睡着了……”
察觉到一片似曾相识的阴影静默地投到自己身上,丛来噎住了,又随便嘱咐了两句挂了电话,头也不回地扒拉着盒饭。
“咳……怎么坐在门口吃,这儿风大。”
“嗯,刚本来想回去再吃的。”
宫郑默了一阵,只嗯了一声,走开了。丛来再一口都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