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坠在深沉的梦境里，消失了形体。
一个不知道做了多久的梦，黎露梦见自己看着一本食谱在做菜，有几次烧焦了，就重做，没有材料就到下面的超市里去买。
她记得做了很久的饭，她记得洗了很久的焦了底的锅，那些洗不掉的黑渍，反复地用力地擦来擦去，过了很久，时针好像不会走一样地慢，终于有人开门了，她欢喜地迎了上去，帮他拿下西装外套，然后摆出那几道做得还见得了人的菜在桌面上，跟那人高兴地说着些什么，那个人在梦境里没有脸，不知道是谁。可是她记得他是谁。
她记得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今天晚上你踏出这个门口一步，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得到我。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是白天，黎露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看见了杨宇的脸。
手术后的第三天就坚持出院了，回到家里才发现吃的东西动都没有动过，连饮水机里的水也没有减少，杨宇忍着伤口上隐隐的痛，气急败坏地走进房间里，却看到那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已经饿到昏了过去，身体在睡梦中维持着最基本的机能。
然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杨宇本来想骂她的，但还是没有，看着她憔悴的样子，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
她愣了愣，看着杨宇，慢慢张开嘴说出了几天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做梦了。”
“噩梦？”关切地问。
黎露摇了摇头：“……好梦，很蠢的……好梦……”
面前的杨宇愣了愣，然后宽容地笑了，他揉了揉她的头，温柔地说：“如果是好的梦的话，再蠢几次也无所谓呢。”
黎露怔住了，过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声，她想笑，可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积聚了几个月的声音，以无法控制的绝望的音调，嘶哑地压抑地哭着，眼泪再也停不下来了，坚强再也装不出来了。黎露握着杨宇的手，哭得就像一个久违了的孩子。
【柒】
进入了高三之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危机，然后在下一瞬间变得异常紧张压抑跟忙碌。
杨宇跟黎露是在自愿戒毒所的挂号处那边碰到高晨的，黎露惊讶地跟对方打了个招呼，然后更惊讶地看到叶婷一边匆忙地走进来一边跟高晨说“我问过护士检查室是在三楼的……”下一秒看见黎露，就整个人僵在那里，然后再下一秒竟然拔腿就跑了。
“我看我跟你真是欢喜冤家啊，连毒都要来一齐戒……请多多指教！”高晨闲闲地说。
“谁跟你欢喜啊……叶婷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
“害羞呗。”高晨继续扯淡。
“扯吧你……”俩人继续来去了几句，看看时间不早了，也都各自去检查了。
杨宇走在身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是叶……”
“我知道我会在这里戒了毒，然后继续我剩下的人生。我还要当一个很棒的战地记者呢。”黎露淡淡地打断了他。
并不是太复杂的检查，在中午之前就完成了，然后就去办了下住院的手续，负责办理的护士说明天带点换洗的衣服什么的过来就能够入住了。从自愿戒毒所出来之后杨宇说今天晚上要买多点菜加多点料来庆祝，黎露马上赞成说好啊好啊。
“还要加一个蛋糕。”
“有人生日吗？”
“没有啊，我喜欢吃蛋糕，哈哈。”
“好，好，买蛋糕，买蛋糕。”杨宇笑着说，“那我先过去买了，你回家里等我。”
“嗯，拜拜～”黎露说完，就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可没走几步，手机就响了起来。
这是一间普通的茶楼，下午茶的时间，人还算多，蒸饺烧卖热气腾腾地装在笼子里，人声鼎沸穿梭其中，是无论怎么说话别人也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的地方，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骂街场所。
黎露坐在其中一个小桌里，坐在对面的是杨宇的母亲，大概是四十多岁的年龄，因为保养得好，所以显得只有三十出头，仔细纹过的眉毛下是一双中产阶级妇女的眼睛。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杨母冷冷地说，“原因我上次也说过了，你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拖累人吗？”
“……我想我没有办法接受你无理的要求，阿姨，我知道宇是你的儿子，但是他对我而言也是一个不可失去的朋友，而且跟谁做朋友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看他自己个人的意愿……”
“哈哈！”杨母笑了一下，打断了她，“你果然是优等生。不过你要知道，我也不是那种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识的蠢父母，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是读心理学的，我之所以不想让你这种人接触我儿子，就是因为看透了你这种人的本性。”
“你妈妈是跳楼死的，你爸娶了以前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就把你踢出家门，你在学校里人缘很差，没有同学也没有老师喜欢你，你曾经试过自杀，进了医院住了几天，你还做过吧女，这在我眼中就跟妓女没什么分别，而现在……你吸毒。”杨母一件件数过来，“你自己听一下，能够想象得出综合了以上条件的能是个什么人吗？”
黎露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
“你知道小宇曾经为了你想去卖肾吗？如果不是我给医生钱让他帮小宇做切阑尾而不是切肾，你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吗？他会死的，他爸的家族年纪大一点就有肾功能衰竭的遗传，他自己也知道的，少了一个肾又找不到合适的肾源他以后就只能死了。”杨母语气冰冷地说着事实，“我不告诉他是知道他就是这种好人的性格，可是他这么好心地帮助你，你现在还要不停地在他身边拖累他，你是不是要榨到他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才甘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你这样做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人？！”
“……不要说了。”
“我现在是帮你做分析！”杨母没有停，继续说着，“你要知道，像你这些从小就心智不健全家庭不幸福的人多少有都一些心理缺失，其实那是精神病的一种，你知道吗？你精神是不正常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像你这种人是应该烂在泥里死掉的，为什么硬要去拖累我儿子呢？”
杨母继续口若悬河地说着，黎露略微颤抖地听着，开始感到有点心慌烦乱，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对不起阿姨，我要回去了……”
“给我等一下！”杨母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臂，“回去？你想回哪里？是想回我儿子那里，还是你爸爸那里？”
“我想回家……”
“哦，回家啊，回家，是我儿子的家，是你爸的家还是你小男朋友的家啊？回家，哼，你有家吗？”杨母边说边咄咄逼人地往前，“你的家在戒毒所！你家在妓女圈！回家，哈，你都没有家，你都没人要，你还好意思……”
“够了！”黎露失控地甩开了杨母的手，却不小心在油腻的地板上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仰倒了下去，而在身后的不远处，一辆装满茶点的长方形手推车，几块不锈钢焊合而成的推车接合处，是一个个锐利且坚硬的角。
欸，你许诺给我的未来，有一个永远那么漫长吗？
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高晨看着灰蒙蒙的天，开始收拾起了要带去戒毒所的行李。
收拾着的时候看见了叶婷送给自己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泥玩偶，还兴致勃勃地介绍这是什么“生气娃娃”，“就是你觉得生气想扔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扔它喔，扔来扔去都不会坏，是不是很有趣呢～”，想到这里就哑然失笑了一阵，但还是把那个怪东西装进了行李袋里。
因为她是个胆小又容易想太多的女生，如果不把她送的礼物拿在手上玩个几回，恐怕为了这种小事她也会暗自灰心丧气半天。就像昨天一样。
“你干吗突然跑掉。”检查完出来才发现叶婷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的高晨没好气地说道。
“我觉得对不起她……”
“那去跟她道个歉就好啦。”
“……可是我更怕她不原谅我……”她说着就一副想哭的样子。
“行了，下次我陪你一齐去跟黎露道歉吧，她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好好说明下原因肯定会原谅你的，OK？”
收拾好行李之后，高晨就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屋子里的卫生，把清出来的垃圾用垃圾袋装好，然后乘电梯到楼下去倒，把垃圾扔进大楼门口一个大的垃圾回收桶里就转过身准备上楼。
那个时候天还没亮，小区淡黄色的夜灯慢慢地照下来，照到一个平常地向前走着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蹲下，然后慢慢地躺倒在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六点多来扫地的清洁工经过大楼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眼睛还睁开着，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一份表格卡咔哒一声挂在太平间放尸体的床尾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无声的恸哭。
表格卡上用医生一贯潦草的字迹写着：高晨，因长期服食二乙酰吗啡类药物（即海洛因类药物）造成急性心肌中毒猝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