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高晨走进教室的时候,上午的课上到了第四堂,他是从前门走进来的,径自就走到座位上坐下,背对着大家的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板书,恼羞成怒地把手中的粉笔折断了,班里异常沉默地安静了几秒。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叶婷看着隔了几个座位的高晨,他正在跟前座的女生说着话,指关节支着半边脸,斜斜的视角,身体很自然地向前倾,靠得很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笑声有点大,以至于一直忍着装没看见的老师也忍不住敲了两下板尺。
高晨微微地眯起眼,阳光投射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笑容描绘得如同琉璃般精致夺目。
叶婷承认有一瞬间,她有那么一点点看呆了。
“可是,笑什么笑,说什么这么好笑,白痴一样。”利用午休时间参加电影部的社团活动的时候,叶婷受不了地对美芳说。美芳是跟自己从同一间初中考上来的,却被分在了不同的班里,可是之前的交情也满不错的,刚入学不久的集体社团报名里,因为找不到能够商量的人,于是又重新联系上,报了同一个社团。
“人家说人家笑的,跟你没什么关系啊。”美芳说,“难不成是你喜欢上了高晨,所以吃醋啦?”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跟他不是朋友嘛,近水楼台先得月哟!”
“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近什么楼台得什么月。”
“也是哦,就我们班已经有十几个人认识他了。”
“这么多?”
“是啊,不过大部分都是那些花痴女啦,主动去认识的,还说课余跟他一起去哪里哪里玩过什么的。”
“……一脚踏N船?”
“不是啊,只是一起出去玩而已,听说一告白就会被甩掉的。”
“嗯?”
“好像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什么的。”
已经有喜欢的人……吗?
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无论是有喜欢的人,还是有女朋友,甚至每天换一个女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很容易就看得出来。
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电影里什么青春的烦恼,羞涩的恋爱,纯纯的暗恋之类这么HIGH的事情,完全不能指望在这个人身上出现。
在所有属于青春的时光里,他是那个不属于青春的少年。
虽然在同一间学校念书,读同一个班级,一起说笑,甚至走同一段路,但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而他的世界跟自己是不同的,如同一潭漆黑的深湖,看不见底,不知道所走的是什么道路。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道路。
很多时候,都这么觉得。
社团活动结束回班之后,就看到高晨趴在桌子上跟萧澈讲着话,黎露跟杨宇不见人影,估计又是帮老师改作业去了。高一下学期之后,因为原来的班主任请了产假,于是换了一个班主任,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新生,来这里实习。新人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劲的,在刚踏入这个社会的时候,觉得无论是什么事都能凭自己的努力改变,于是做什么都非常投入,可这股冲劲终有一天会被时间消磨掉棱角,生锈的马达只能艰难地运转,然后开始懒懒散散,得过且过,日复一日地过日子。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今天看到的对讲课没了动力的只是重复写下一张张板书的打着哈欠的老师,曾经在很多年前,眼里也是这样充满着闪闪的光芒,就跟现在的新班主任一样,充满冲劲,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改革如何爆发如何把课讲得生动有趣。不过这也是好事,因为自从新班主任上任以来,黎露的睡课频率明显减少了,起码在班主任的课上是绝对不会睡的,而且竟然还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甚至到今天去帮班主任改作业……叶婷觉得自己肯定是活太久才会看见这种不合常理的事的。
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叶婷见没什么事做也凑到高晨那边。
“你们在聊什么?”可是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因为高晨马上答道:“我在劝萧澈跟我同居。”
叶婷看看高晨,又看看萧澈,脸上维持着一个僵硬的笑容,完全不知道要作出什么回应。果然,这就是世界不同的缘故么!
“因为~现在的女人都好可怕么~老是叫我带她们回家~最近还有个跟踪狂一天到晚跟着我~”高晨眨了眨眼,异常恶心地说,“人家怕怕~”还拖了尾音!
叶婷本能反应地抽搐着嘴角,艰难地压抑住冒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想我今天早上肯定是被鬼打了才会觉得这个人好看得不像话的,觉得他的存在是一种奇迹更加是无可救药的少女心里无中生有的幻觉!幻觉!
“你……你不要带坏人家萧澈……”叶婷哆嗦了半天,才哆嗦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可能,他把女人带回家的次数比我多多了,你不要搞错,我才是好孩子欸!”高晨说。
“你说什么……你以为你说这种话就有人信了吗,傻子才会信咧……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升起,眼睛长在屁股上……”
“真的。”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澈用一如既往平静得近乎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叶婷说,“是真的。”
不知道是惊讶于对方开口说话,还是惊讶于对方说话的内容,叶婷有点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一步,又马上因为碰到了人而缩回原地。
身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的杨宇。
和黎露。
把时间再倒回两个月的话,是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黎露在上课途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叶婷竟然不在旁边的座位里,她心想这妞什么时候逃课逃得比自己还勤,然后打了个哈欠支着腮帮子听起了上到了一半的课。
日光灯是寂静的,风扇也是,人也是。教室临着小巷的窗边偶尔会传来摩托驶过的声音,小吃店开闸的声音,单车的铃声,粉笔的碎灰飘浮在空气里,手边蛰伏着一排排文字、算式跟连串的字母,朝下划线的空白里填进正确的答案,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在十六岁安静的日光里,追寻着未来不可预见的模样。
请用“if”来造一个句子。
If we had the chance to do it all again.
放学铃打响之后,黎露开始收拾起书包,杨宇走过来打着招呼说因为待会儿学生会那边有活动所以今天没办法一起回去。
“嗯,那我先走了。”
“噢,对了,刚才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做什么?”杨宇已经走开了几步,又转过头来问。
“嗯……”黎露愣了一下,“没什么,还是那些啰唆的。”说着就挎起书包,“走了,拜拜。”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黄昏,从课室里结伴走出的人群,篮球场上不打到天黑就不回去的学生。黎露走在宽阔的校道里,想着刚才新上任的班主任找自己谈话的事情,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班主任抓去谈话了,从小到大,不论是新的还是旧的老师,谈学习态度,谈纪律作风,次数多到她早就知道要如何跟老师们打哈哈应付过去。
“为什么你今天早上迟到了?”
“搭公车睡过站了。”
“有很多老师向我反映你上课老睡觉的问题!”
“我也向很多老师反映了他上课太无聊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没有礼貌目无师长的行为让多少老师讨厌你,班里的同学也讨厌你,再这样下去以后没有人会喜欢你,没有一件事你能做得成,没有一个地方能容纳你,你只能成为社会最底层的渣滓、垃圾、废物!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你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那正好。”黎露笑着说,“因为我暂时还没考虑结婚的问题。”
无论是哪一句对白,她都有足够的骄傲去回答。
可是。
“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很优秀的人。”新上任的梁老师兴奋地对她说,一边指着试卷上那道全班只有两个人能解答出的物理题。“是吧?”
却受不了别人的关心。
杨宇站在教员室旁边的过道里,靠着开了一边的铝合金拉窗等着校工复印好学生会需要用的资料,放学时间,鱼贯涌出的学生结伴着走出校门,经过气派的白色石砖斜坡,然后四散于各个方向。杨宇静静地看着混夹在人群中的黎露,夕阳把他的睫毛染成漂亮的金黄色。
然后一声巨响惊醒了沉睡的齿轮。
请用“if”来造一个句子。
If we had the chance to do it all again.
响声是从隔壁学校传过来的,原本经过校门正在吵吵嚷嚷的人群忽地静了下来,然后就是爆发性的尖叫与嘈杂声。之前也说过,市七中所在的地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教育区,学校与学校之间相隔了一条街,或者干脆你学校的对面或者旁边就是另一所学校的例子也有很多,而这一次的响声是从市七中斜对面的培育高中里传出来的。
原因是有人从教学楼顶楼上跳了下来。
作为所有校园流血事件里最普遍的却又是最难恰好遇上的事情之一,大家对此的热情可想而知。所以在混杂的尖叫声中,不论是培育本校的学生还是邻校的学生,都一致地放弃了原先的路线,赶往事件发生的现场。明明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或许是一个悲剧,但害怕着、颤抖着,还是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与兴奋,每一个人都走向同一个方向,议论着、沉默着,甚至说笑着。“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个傻B跳楼了。”“不是吧?这么猛!如此HIGH!快去占位看!”也许有人会觉得怎么能把他人的死亡当成热闹来观看,怎么能对毫无关系的人说出这种残酷的话来,但事实上,不正是因为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所以才能这样做么。无论这是一句武断的话也好还是残酷的话也好,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死多少个都无所谓。
那一天,在被血色染红的霞光里,走向培育高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地想过这句话。于是脚下的路被无比鲜红的颜色涂满,扭曲了的红色光影的风景,灰白色的树干与人们的脸,黎露在人群拥挤的步伐里踉跄着前进,眼里浮现出的是令人窒息的幻觉,每一盏灯都在流血,灰白的眼球里映出旋转着的红光,回忆比一声悲鸣还要深刻。
——如果我死了……
黎露愣了一下,垂在身旁的手腕被谁紧紧地抓住了,有点细有点冰凉也有点柔软的手。
在隔了很久才往上移动的视线里,她看到的是他一如既往沉默的脸。
天完全地黑下去之后,路灯也开始逐排逐排地亮了起来。黎露挽了挽书包的背带,书包的重量勒得肩膀酸痛,她抬起头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萧澈,路灯昏黄零落的光把他的背影剪成仿佛只有薄薄的一片,他脚步有点缓慢地向前走着,校服松垮地套在他身上,背包挂在一侧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其他,头发显得有点毛糙的凌乱。
黎露跟在他后面走,没有问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走到哪里,手机震动了两次没有接,汽车驶过会掀起微风,层层云雾遮住了所有的星光,只有脚步跟脚步的声音连接成线。
这是难得安静的时刻,很多可想可不想的事情,过往的经历,未来的去向,单薄得如同零碎的灯光,轻轻地抛落在身后。
走到将近夜深的时候,手机已经震动不知道多少次,于是干脆关机。路上他经过便利店买下些卖剩的速食便当,然后打开放在隔了两条街的小巷里就离开,她走上去的时候看见有些流浪猫从小巷深处走来,动作利落仿佛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后来他接了两个电话,一个半分钟就挂掉,另一个讲了半小时,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有深刻的沉默与寂静,触不到的冷漠与距离。
“要回去么?”他问,声音像是亚光的缎面,低沉却轻软,冰凉得没有一丝热度,跟杨宇的温暖沉定声音完全不同,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黎露看着萧澈的脸,在车头灯的光里忽明忽暗:“回去哪里?”
萧澈愣了一下,隔了很久没有说话,其实之前在伸出手去把她从人群中拉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吧,或者在更早的时候,甚至在看到她的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就像高晨跟自己一样,眼前的这个女生跟他……是同类,有着相同的气息,所以才一直都能够比谁都明白地感觉到,能够回去的地方……已经哪里都没有了。
于是眼神慢慢地软了下来:“嗯,那继续走吧。”
后来慢慢地察觉到,是正在走往上山的路,因为是开发了颇久的山,已经有铺建好了的车行道,所以走起来也并不困难。半夜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于是就到半山腰的凉亭里避雨,夜晚的山风有了些凉意,加上下雨,就更加寒凉,萧澈看了一眼黎露身上的短袖校服,就拿出背包里备用的外套让她暂时披着。
“嗯……谢谢。”眼角的余光瞄到他背包里的药水纱布,“你总是带这些东西出门么。”
“嗯。”
“为什么?”
“习惯吧。”
“怪人。”
“嗯。”
“好久都没看过星星。”
“嗯。”
“空气污染太严重了吧,刚才上来的时候想着到山顶应该能看得见的,结果又下起了雨。”
“嗯。”
“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雨声细细,打在树叶上,落在地面,黎露披着大了几个码的男生外套,坐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着说着连自己也搞不清正在说些什么,只是很安心的感觉,安心得可以入睡。后来真的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旁的男生感觉到这边轻微的响动,也蓦地醒了过来,然后突地“啊”了一声,脸上有懊恼的表情。
“怎么了?”黎露揉着眼睛问道。
“没看到日出。”
“啊……原来你是打算来看日出的?”
“嗯。”那边停了半晌,“想带你来看。”
突然听到这句话,心猛地漏了半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对方很快就把话接了下去。
“以前有一次被高晨那小子硬扯了过来,说什么人生就像日出一样,每一天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所以……”大概是认识这么久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山风吹过了他的头发,掩盖了他的眉眼,他的声音很低,一直都是这么低的,遥远的、低沉的、看不清楚的,却被一点清水般的笑意改变了表情,“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我死了,你就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