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这时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了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了他,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当时天还没亮,外面还下着雨,我心里确实很不好意思,但阿昌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我,1分钟后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楼下,又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水月已经醒了过来,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仿佛眼前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放明的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在这幽灵客栈里度日如年,短短的12个日夜,仿佛已走过了许多个年头。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有的女孩早上起来后,需要很长的时间化妆,但水月并没有带化妆品进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的时候,水月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昨晚新换上的那套衣裙还是白色的,似乎她的包里并没有其它颜色的衣服。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
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再把门开得大一点,原来是阿昌,他的身上有些湿,并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用眼神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的。”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我相信你一定做到了。”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我一时有些激动,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在我接过那两个饭盒后,阿昌就立刻离开了这里。
我重新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水月蜷缩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饭盒放到她的眼前说:“不用怕,是哑巴阿昌,他把早餐给我们送来了,快点吃吧。”
水月机械地打开了饭盒,小心翼翼地吃起来,不时用眼角瞥着我。难道她不信任我吗?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叹了一声,拿起另一个饭盒吃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她再也不回答了,只是呆呆地蜷缩着,黑发披散在白色的衣服上,那样子简直让人心碎。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再支支捂捂,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出乎我的意料,水月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她很顺从地跟我走出房间,快步下到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全都惊呆了。
我能看出他们眼睛里的惊恐,没有人料到我会把水月带下来,他们的表情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高凡已经逃到对面琴然和苏美那里去了。
尽管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似乎周围的人们并不存在。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好我也确实饿了,便也动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倚靠着我,看起来我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极端厌恶的表情,紧拧着眉毛闭上眼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的恐惧更加助长了我的挑衅,我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你们真是不可理喻。”我摇了摇头,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对,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清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忽然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居然以为死人在海里能活过来。不单单是清芬,还有小龙的死,也都是因为你们。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我刚想辩解几句,秋云就接着他的话说了:“高凡说得没错,正是因为你们,才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那你们想怎么办?”我试探着问道,恐怕和他们说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可以,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于要杀了她吗?”
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秋云终于回答了:“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要杀人?天哪!你们都疯了吗?”我摇着头大声地说,这时我看了看水月,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让人心碎的哀怨。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并不犯法。”丁雨山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永久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你明白吗?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疯了,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当时只是脱口而出,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重新把门锁了起来。我大口地喘着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30年代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在我讲述的一个多小时里,始终都这样倾听着。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说:“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
“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90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浑身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我只想快点离开这恐惧之地,让“子夜”、“兰若”们全都留在幽灵客栈,不要再继续纠缠我们。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濛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
我回过头说:“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走——走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现在可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或许会非常难熬,但我想我们会挺过去的。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3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真难以置信,我会和这群疯子一起生活了12天,而且是在一栋恐怖的老房子里。
终于,夜色渐渐降临,但我不敢迈出房门半步,不知道出去后会发生什么。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问外面是谁,却没有人回答。
难道是哑巴阿昌?我轻轻地打开门缝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里端着两个饭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再把门锁好后,我把饭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还冒着热气呢。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
但这时候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巴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我看着水月吃饭时的样子,她的脸上渐渐有些了血色,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后,我把饭盒洗了洗放到门外,我想阿昌应该会来拿的。
水月抱着自己肩膀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别提将来了,就算是明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水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回答。
她很快就睡着了,身体弓得像只龙虾,表情安详而迷人。我深呼吸了一口,惟恐把她吵醒,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一边。
水月的呼吸声很轻,房间里寂静地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仿佛总有些声音会突然响起,带来某些可怕的预兆。
直到晚上10点,我才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还没来得及跳起来,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瞬间,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特别是她的眼神。秋云正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幸好水月并没有被她惊醒,依然在熟睡着。
我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你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说着,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接着再把门关好,然后背靠在门上对她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突然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只觉她的眸子里闪着一股特别的东西,她似乎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已经厌烦了她的这种话,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反而让我更加害怕。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声音就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意说:“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3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应该把我的发现告诉她了,我深呼吸了一口说:“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的惊恐表情。我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我的话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颤抖,黑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身上冰凉地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我幽幽地说,“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
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轻声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吁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看看黑暗的天花板,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仿佛能感受到某些东西的存在——不,我自己也打了一个冷战,立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幸好水月还在熟睡之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这是一个致命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终于,我看到了那线白色的幽光,一个声音藏在光线里,对我唱出了海妖的歌谣。
突然,我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海底浮上来,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但我确信,刚才真的听到了那海底的声音——幽灵复活之歌?
天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一下子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环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音……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里是幽灵客栈?不,更确切地说是幽灵之家。
——它们就在这里,释放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狂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那可怕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天哪!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是的,我听到了,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笙,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客栈中。这种已经失传了的古老戏曲,有着摄人心魄的曲调,让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代。
我渐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反光。只见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现在我确信——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和鼻子,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宛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似乎将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不能——
瞬间,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古老的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而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立刻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回过头去,只见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
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尤其是当琴然面对古装的水月时,仿佛真的见到了古代的幽灵。我看到琴然浑身都在发抖,眼球都有些突出来了。
“你是谁?”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忽然,琴然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立刻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她刚跑出几步,就一头撞到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就破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我看到琴然回过头来,满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她的脸变得非常可怕,鲜血还不停地从额头涌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就当琴然要抓到水月衣服的时候,突然倒在了地上,缓缓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候,苏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她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吃力地扶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在摸了摸琴然的脖子之后,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琴然和苏美。
就在这时,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出现了,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他们快步跑下了楼梯,惊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身上也沾满了琴然的鲜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丁雨山低下头看了看琴然,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水月和我,显然,水月那身戏服让他感到几分恐惧。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立刻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完全震住了。突然,她盯着水月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于是,秋云大声叫了起来:“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我的心里猛地一颤,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
秋云颤抖着说:“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或是……)。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兰若和水月长得一样?”
秋云点点头,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但眼睛里却是淡淡的忧郁,迷人而又伤感。
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30年以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真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30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里。”秋云用幽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我的心里又是一颤,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并不是水月,而是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30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灵客栈?
忽然,我想到了当时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当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
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
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她唯一所爱的人。
叶萧,任何人面对我这种情况,都会精神分裂的。
“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终于又开始杀人了。”一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30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
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
瞬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或是兰若?)叫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来。
她的尖叫声还在继续,让我的脑子里感到天旋地转,水月(或是兰若?)也禁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头顶的电灯不停地摇着,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呈现。看着这闪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月(或是兰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把我向后拉去。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浮现起了刚才那一幕:吊在天花板的电灯忽然掉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顶。那盏电灯有一个很沉的玻璃灯罩,如果正好砸在头顶上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我搂住了水月(或是兰若?)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或是兰若?)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都发疯了,也许他们就要动手了。我已别无选择,深呼吸了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水月(或是兰若?)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住!”
当然不能站住,如果落到这群疯子的手里,我们就完了。这是我们最后的逃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已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在慌不择路中,我们居然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的位置跑去。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离我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突然,水月(或是兰若?)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还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白光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着戏服的她,宛如已变做古代的女子。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5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除了水月(或是兰若?)以外,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大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
瞬间,我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的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忽然,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紧紧地搂着水月(或是兰若?),我能感到她身上古老的戏服里,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生命。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或是兰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紧接着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但我却用身体保护着她。
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似乎都感到了某种内心里的东西。我的眼前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既然她将我当作了唯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或是兰若?)。背后一阵又一阵剧痛,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我的身体,我想他们已经完全疯了。
忽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
我的泪珠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分泌着泪水,我们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化学反应,那感觉瞬间无比奇妙——她究竟是谁?水月还是兰若,这都已经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现在一起死去,我也心满意足。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瞬间整个人就“飞”出了悬崖。然后,我只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这时我的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转眼间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但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虽然,当时脑子里已经糊涂了,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
叶萧,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