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清楚这件事吗？他说，“这是我想象的。不是这样又能怎样呢？”这个一辈子的老实人，就因为这一闪念的想象，注定他要后悔一辈子。“文革”中，造反派为这事把岳母揪出来挂牌子批斗。这件事对我岳母的影响、对子女们的影响、对一个家庭的深远影响远不是几句话所能说清的。结果，岳母刚退休不久，就突患癌症去世了。尽管如此，儿女们并没有记恨他，都知道这是没有一点恶意的。
第二次深人了解，是他又一次来我这里消暑。他不打牌，也不下棋，唯一的嗜好是散步和聊天。人老多怀古，他常常讲往事，我们也爱听。看他闲着无事，我便给他列了提纲，让他每日写几百字的回忆录。
我开玩笑地说，这可是笔精神财富，你给四个子女各家送一份，我们一定认真看，好好保存。他也认真，每天戴着老花镜，真得写出几百字。一个月下来，就是厚厚的一摞子。我帮他修改，妻子为他在电脑上打印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变成了印刷品，他指着打印机笑着说：“这东西真是个宝呀。”
1999年春，他第三次来兰州小住。我们劝他多住些日子，过个有暖气的冬天。他不肯，非要赶在中秋节回去不可。以前都是坐火车，这次我们力劝他坐飞机。他一口回绝说，我这人走到哪都是闲着，早早到了干什么？在我们反复劝说下，他也反复了多次，最终还是同意了。
为了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只让他随身带着手提包和拐杖。在机场还为他办理了亲人交接手续，说好了一下飞机，就有服务员亲自把他交给来接他的儿子手上，他这才放心了。
那天，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一接，原来是岳父打来的。我问你在谁家呀？他高兴地说，“我在自己家呀。我装电话了，第一个就给你们打’试试机子。”回去后，他不但装了电话，还换了大彩电。这也是我们劝他的结果。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想起岳父的一生，我每每暗自感慨。俗话说，穷富看过年，善恶看晚年。岳父是个典型的中国人。而典型的中国人必定是个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浸透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人。他善待了一切，一切也善待了他。
有了电话，我们隔三差五地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说起他的身体，我的连襟有次在电话中说：“放心吧，老爷子的身体像飞行员一样，好着呐！”
2年4月14日。
你是个好人
我和许明善是有缘分的。
9年初，我从陕西武功调人兰空政治部文化部任干事，分管业余文艺创作和基层俱乐部工作，领我到办公桌前的老干事说，坐这个位置的人调到《人民军队》报社去了，叫许明善，岳父是大军区的。后来，就慢慢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明善是安徽人，长我两岁，8年兵，是从地空导弹训练基地调到兰空机关的，他喜爱文艺创作和演出，还在基地宣传队干过。这些都是耳闻，未经明善证实，当然我也没求证过。我也爱好文学，是个业余作者，又分管这方面的工作，加之明善到报社编副刊，大约就是因此，我们不久就自然而然地熟悉了。其间，在饭后茶余，老同志们也会时不时地谈起明善兄的一些往事。
那时，兰空机关还在榆中县的夏官营，在白虎山下，是个偏僻的乡村，进一次兰州城并不是很容易。但我只要到报社去看他，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专注地和我交流，临走还要把我送一送。我粗略地回忆了一下，在明善兄编副刊时，我在他那儿发了一些介绍文学性常识的小文，也有一些反映军营生活的诗歌、散文和小小说，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吧。
也是在此期间，我不断地收到他的赠书。第一本是《唐宋边塞诗词选粹》，之后是《谜诗欣赏》、《中国导游诗话》。前者是6出版的，编定于3年；后两本都是8年先后由黄山书社和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但都编定于6年。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想说明善兄是多么勤奋，又是多么地有才情；说明他对中国的古典诗词是多么热爱，多么熟悉，对它的推崇又是多么地热心和卖力；当然，也证明着他的学养、见识和功力。尤其是第一本，牵涉军旅，是我国历代西北军旅诗歌中最为华彩的篇章，记得我们买了一些，发给业余作者，作为学习和参考的范本。这些书也一直被我用了多年，相信它们至今还被许多人珍藏着。
这之后，记得他在家乡的大型文学刊物《清明》上发了中篇小说，并多次和我说过他的创作打算及想进军区创作室的想法。我是理解他的，那时，哪个业余作者不想进专业作家队伍呢。除非他不是真的热爱创作。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进了创作室。我真为他高兴，终于可以宏图大展了。
记得他出事那年初夏的一天晚上，我和夫人及一个部队业余作者去看他。他刚搬迁到新建的师职楼，又了却了多年的心头之愿，双喜临门，可以想见他的高兴了。他领我们参观新居，在他的书房里，他指着书柜上面一大摞整齐的资料说，正准备好好地大干一番哩。
那天晚上，因为他儿子正准备高考，我们只得压低声音说话。他抑制不住兴奋地对我说：“等孩子考学走了，在我家开个小沙龙，每周或是每月咱们聚聚，好好交流交流。”我也热心此道，便满口答应，充满了对小沙龙的憧憬。至今想来，还甚为可惜，不禁还要为此一叹。
分别时，他送出我们好远。黑暗中，他的那双大眼睛里，因热情和理想而燃烧的火花给了我极深的印象，让我不禁深深地为他祝福，祝他早日写出大作力作。
也就是那年的八月，因母亲病危，我回老家了。二十七日晚在母亲的病床前，我接到了友人的电话，说明善在西藏采访途中不幸遇难了。听说，出事前一天他已经有过一次无大碍的车辆意外，不想第二天他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我步出病房，遥望西北满天的星斗，不禁黯然神伤。我让友人送花圈、代为参加追悼会。后来得知，当时兰空的宣传处长陈洪根同志，还专门到华林山陵园参加了告别仪式。陈和许并不相识，更无交道。他的出席，体现了一个宣传部门领导干部的见识和水平。这位处长因此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是一点题外的话。
明善是为采访兰州至拉萨的光缆工程施工部队而牺牲的。对中国来说，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西藏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想想解放初期修筑的青藏、川藏公路、打通北京至拉萨的航线，之后的西宁至拉萨的输油管线、青藏铁路、光缆工程等等，都能说明中央政府对西藏的极端重视。这些事件中，又有哪一件不和人民军队紧密相关？我说这些，是想说，明善有着十分敏锐的政治和艺术的触觉。这一路采访下来，该有多少动人的收获呵。可惜，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出自他手的好文章了。
二零零六年底的一天，我和夫人去兰州东方红广场一家商店购物，和女售货员聊了起来，她先生也是《人民军队报》社的编辑，我问她认不认识许明善，她一听就说：“认识啊，许处长是个好人，那时，我们刚从新疆调来兰州不久，他就来看我们，问寒问暖的。”明善兄’你不仅活在你的亲人们的心中，也活在许许多多你交往过、关心过、帮助过、爱护过的人们的心中。在你去世十周年之际，让我深情地对你的在天之灵说一声:“你是一个好人！”
2年3月10日。
为一个孩子祝福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是个星期天’没风，太阳正暖烘烘地照着大地。我坐在白虎山下一条大沟边上，面朝西南，一边休息，一边享受着冬天的阳光。猎袋里已有一只野兔和几只野鸽子。这时，我看见远远地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向我这边飞奔。快到跟前才看清，前面是个中年妇女，稍后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我也没多想，怕是有什么急事正赶路吧。我身后是条乡间常见的可通行拖拉机的土路。
不想，他们到我身后停住了。那女人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为何打了他们家的“鹁鸽当地人对鸽子的称呼〉，我说我没有，我打的是“野鹁鸽”。她不信，我就把装猎物的袋子翻过来让她看。她看也不看，非要我赔她的“鹁鸽”不可。我只好费尽口舌地解释。
那时，我们大院里打猎的人不少，有些人缺少“枪德”，往往不分青红皂白，甚至专门偷打老乡的家鸽。我对这些人是从心里不齿的。要的公道，打个颠倒，要是别人打了你养的鸽子，你会怎样呢？先圣不是早就告诉我们“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吗？这当然引起了老乡们的不满。有的猎人不是被解除了武装，就是交了高额罚款以息事宁人。
我当时的处境就在这两难之中。我恪守枪德，从不打家鸽。有时弄不清野地里鸽子的身份，就把它们惊飞起来，看清楚了再说。家鸽的尾羽上没有一条手指宽的白色条纹，而野鸽则有，这是最明显的区另||。我说服不了这女人，而她一口咬定，言之凿凿。两不相让，那孩子就成了关键。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母亲一再要他指认说，我打的“鹁鸽”就是他们家里的，口气里充满了对孩子的威胁。我在这之前，就把家鸽和野鸽的主要区别说给母子俩听，指给她们看。
那男孩始终不作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妈。我知道他也处在两难之中，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真相，而他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我也看着那孩子，我想我的眼睛里肯定装满了希望和诚恳，希望他说实话，诚恳地希望。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僵持着。男孩的沉默显然激怒了母亲。她凶狠地质问孩子为什么不说话，最后，就剩下使孩子没法退让的一句，也是充满威胁的一句：“你说！到底是不是？”
我看见孩子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泪水渐渐地涌了上来，他艰难地摇摇头说：“妈，不是的。”
母亲气得骂了起来，好多话我听不懂，但有一句我听懂了，“你这瓜熊娃!傻孩子之意"！”没等到骂完，她先骑车走了。
我感激地看着男孩，想表示点什么，但终于站在那儿没动，因为我无论说什么，给他什么，好像都很苍白无力，甚至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男孩也没说什么，骑上车子走了。我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这一幕便久久地留在了我心里，至今难以忘怀。
在大是大非面前，或是在明显的是非面前，人是不能欺骗自己和别人的。有些时候，我们会面临一些选择，很困难的选择。这种选择，似乎并不：要多少教育和知识，：要的只是最基本的良心，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勇气。这个孩子做到了，我想，将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不可能完全说真话或是完全说假话。这两者都要付出大的代价。一句假话要用十句假话去“圆谎”。忠言逆耳，真话难听。说真话要有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且还要看对象。一位外国的心理医生说：“我们只对敌人说真话。对情人和朋友却一直撒谎。”其实，他只说出了部分真实。“兵不厌诈”，就是对敌人说的假话。在我们这里，一些官员们除了对情人和朋友说假话外，还对上级和民众说假话，这也是一个事实。
“好人一生平安”是句祝福，尽管好人未必都平安，但我还是在心里真诚地对这个孩子说这句话。不是还有相反的一句吗，“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正直而勇敢的孩子，我一直真诚地在为你祝福，祝你一生平安！
2年2月16日。
我的生命是条河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激情澎湃，曾以此为题写了一首小诗：
我的生命是条河！来自神秘的雪岭、冰川和云朵！伴随春夏秋冬的脚步！跋涉在广袤的平原、高山和大漠！我的生命是条河！生来的使命就是不停地奔波！尽管高山峻岭要挡住我的去路！我无情地把它劈开从中间流过！我的生命是条河！从不寻求池塘幽潭的安乐！尽管和不平的搏斗会使我痛苦呼号！追求大海什么力量都不能让我退缩！我的生命是条河！它永远高唱奔腾向前的歌！
我渴望和永恒的大海拥抱！渴望更大的呼吸、脉搏和欢乐！我从不怕否定自己的容貌！尽管我融进大海不再叫河！可谁能说大海中的我呵！再也不能回到雪岭、冰川和云朵那时想说自己对生命的理解，任何江河湖海都是由小溪小河汇成的。那些小溪小河就像是天真烂漫童言无忌的儿童一样清纯可爱；河流的中段惊涛拍岸，劈山斩石，一路雄风；到了河流的人海口，就是雄厚壮阔，波澜不惊的老成持重了。融人大海的水被蒸发成云气而后变成雨雪，又回到大地上，成为涓涓细流进人江河湖海，又一次循环开始。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现在重读一下，却发现用它来说河流生态也是不错的。水其实就是用河流这种形式在大地上循环往复不止的。河流是动态的，动态是有生命的。河流岂止有生命，它还是一切生命的源泉，也是人类所有文明的源泉。只要看一看地图，就会发现，高山养育了大河，大河养育了平原，也在河边养育了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城镇，河流哺育了庄稼，提供了丰富的水产品，也提供了舟楫之利，人们总是沿水边而居。大地上的大大小小的江河像人体上的粗细不等的血管一样。水是所有动植物的生命之源。几乎没有一种生物离开水可以生存。河流哺育的不仅仅是人类，而是所有的生灵。近代以来，人们又利用它来发电。在一部人类文明史的前面首先是一部河流史。
水是生命之源。一滴水，就是河流的最基层的组织和最小的细胞。黄永玉先生为水写过这样的话：“水像世界上最狡猾的宗教一样，一会儿是软的，一会儿又是硬的，一会儿又不见了。”水的确是灵秀善变的。说它软，却可滴水穿石"说它硬，却又软如丝绸"它上升可为云气，下降可为雨雪;热能煮沸食物，冷能结成冰霜。水是个说不尽的话题。
世界面积的百分之七十是水，人体的百分之七十也是水，这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人体血液的绝大部分也是水。曹雪芹说了句很诗意的话：“女人是水做的。”没出息的男人说：“女人是祸水。”前者是欣赏，后者是诅咒。但都在无意之中说出了水和人的关系。但世界上最多的东西，眼前却成了最少的东西。怪不怪？淡水资源越来越少，可用的清洁之水越来越少，为水而战，已经是现实而不是预言了。
现在，几乎全世界的河流都面临着被污染的的命运，有的轻，有的重，没有几条能逃脱。外国的河流不去说了，中国的大多数河流也不去说了，就说说黄河吧。
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种人、黄皮肤、生在黄土地，又是黄帝的子孙，所有这些都可以用黄河来代表。几千年来，尽管它有时为害作乱，但它还是以自己丰沛的乳汁养育了我们。如今母亲河怎样了呢？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她就不时断流，且断流的时间和河道都在延长。
黄河断流，这是中华民族生态危机发出的最强烈的警报。我的诗人朋友李松涛这样写黄河的现状：
“一路上的目睹，让我心痛！如今，你很瘦，也很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中国人！巳把‘山清水秀’吃得‘山穷水尽’！你也不免百孔千疮！你吃力地流淌，已经^颇似流浪！几近流亡”
这是诗人的说法，它丝毫不比科学家的报告影响小。“拯救母亲河”，“保护母亲河”，已经从口头转向行动，而且是全国性的大行动。不管真假，先喊起来总比无声无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