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不复,骤雨止歇。
破庙里。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一念醒来的樊洛,靠在柱子上看着对面的人。
然后他的目光,从乞丐身上移开,透过破了一个窟窿的房顶,看着外面那座青山。
从十年前开始,每一天他行走在逐鹿城中,抬头都会看见一座山。
一座叫做叫做昆仑的山。
“很美吧。”
乞丐靠在樊洛身边,递过来一碗清水,同样看着山对他说。
“你还想跟着我修行吗?”
樊洛喝了清水,正要犹豫,脑海里想起的竟然是今天早些时候司徒乐弹起的那支曲子,还有方才梦里所见的那些被血染红的地面。
然后他无奈的点了点头。
乞丐面露一丝惊讶,像是很不理解他的决定,于是问道:“想为你爹报仇?”
“虽然今天来,一开始我只是想学点穿墙飞天之类的小把戏,好把一个人留在这座城里,可是既然你让我亲眼见到我爹是怎么死的,那这个仇,不报就说不过去了。”
虽然不怎么熟悉,但总归是亲眼见到了,日后有机会报仇,大不了报了就是,这就是樊洛的性格。
乞丐看着面前这个少年脸上的坚毅,然后微微一笑道:“其实你十五岁那天晚上,在皇宫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
乞丐眼里的笑意变成了疑惑,问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樊洛听着这话,想起了十年前那天清晨自己从梦里醒来看到的那个正在熬药的人的背影,摇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
乞丐起身,从破庙里的佛桌上拿起一碗绿色的药酒递到樊洛手上,示意樊洛喝下去。
樊洛看着碗里泛着绿光的药酒,本想要拒绝,但想想这乞丐虽然喜怒无常,但也总不至于刚刚才向自己表明身份,转眼间又要一碗毒药送自己上路,便也就豁出去了,一口喝尽。
看着碗里空空如也,乞丐站到樊洛面前,极其严肃的说到:“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昆仑妖境的弟子了。”
樊洛正高兴,却突然觉察到乞丐话里有那么几个名词听着不对劲,于是壮着胆子问道。
“师傅,你刚才说的是,昆仑……嗯……昆仑妖境?”。
乞丐面色温和,点了点头。
“等等等等,您不是神仙吗?”。
“神仙?那是什么线,有鸡汤米线好吃吗?”。
“当然没有鸡汤米线好……哎呀师傅!”。
被逼到恼羞成怒的樊洛愤愤地从草席上站起来,一只手指着窗外那座春雨后分外妖娆的昆仑山,大声质问乞丐:“那可是昆仑,昆仑仙山,怎么能叫它昆仑妖境呢?再说了它要真是那什么昆仑妖什么境的,那您岂不是……”
樊洛想起了什么,然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指着乞丐的指头微微颤抖。
乞丐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樊洛嘴里一直没敢说出的那句话,终于在万分寂静的破庙里响起。
“您是……妖怪?”
是啊乞丐是昆仑山上下来的,就像这个世界上少数人人知道的那样,昆仑山不是须弥山,山上没有行事说话一板一眼的和尚,但昆仑绝不是什么仙山,而是妖境,所以从昆仑山上下来的……
即使是面前这个看着精神不振的乞丐,不管他平时再怎么平易近人,他,也还是妖怪……
乞丐在破庙靠里面的地方坐着,而樊洛在离庙门更近的地方。
“等等,既然我爹是你的小师弟,那么我爹……”
“不是”
乞丐摇了摇头,看着樊洛满脸惊异的脸,换上更为肯定的语气说道:“他是当时的昆仑妖境唯一的凡人。”
樊洛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转眼间又将眉头紧紧皱起来:“那那些和尚。”
“须弥佛山的人,虽然那群和尚终日居于山上,但是世间信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
“你们救不救他,这种事情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樊洛余光瞥在一旁计算了一下自己与门的距离,然后苦笑着问道:“师傅,您,会夺舍麽?”
“夺舍?”乞丐面色有些难看,说道:“会自然是会,不过那是歪门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还真会啊……”
樊洛抬头看着乞丐叹一声气,然后稍稍转身,捂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肚子,向着庙门外没命的跑过去。
乞丐抬头,面露疑惑,心说这小子刚才还一直要拜自己为师,怎么一听说自己会夺舍,就像是见了鬼一样逃跑了。
樊洛摇摇晃晃走在泥泞的路上,心想这辈子都不能听信乞丐的话了!
那碗绿色的药酒,刚喝下去倒还只觉得唇尺留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没有一会就开始觉得肚子痛,起初樊洛还不以为然,只顾着询问乞丐的身份,可是等到后来,疼痛的感觉越来越重,乞丐又亲口承认自己会夺舍这种妖术,樊洛才有了逃跑的想法。
跑了没有一会,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他才靠着路边一棵树坐下来。
雨后的阳光说不上炽热但总归也还算是温暖,但此时樊洛却只觉得心寒还有可笑。
“别人见了妖怪都恨不得绕开路远远走开,像我这样送上门去给妖怪用来夺舍的极品全天下怕也是找不到几个了吧。”
“我说妖怪师傅。”
樊洛闭着眼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樊洛身后树上的乞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樊洛自然听到了这一声哼,然后眼睛依旧闭着只是脸上露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容:“我知道我是逃不过去了,虽然不知道你给我喝的什么东西,可单凭你是妖怪我是凡人这一点,我认命了。”
“你要是夺了我的身体千万记着不能欺负刘公公,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他赵三,他一直对我很好。”
“还有司徒家那丫头片子,我脸皮薄一直没敢说,你帮我告诉她其实我挺喜欢她的,顺便帮我道个歉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了,不过她去长安也挺好,司徒无颜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一个结,没准去长安住个一二十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就忘了,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
樊洛还在自言自语却一直无人搭理,于是他终于烦了厌了开始对着周围大喊起来:“你这妖怪脑子有问题吧,小爷这幅身子虽说风流倜傥可你也不能就因为这种原因就要对故人之子痛下杀手吧!”
“你骂够了没?”
乞丐一贯清冷的声音自身前不足数尺的地方传来。
樊洛废了好大的劲,才强撑着忍住周身的疼痛,扶着身后的大树站了起来,睁开眼看着乞丐。
也许是因为刚刚才下过一场雨的缘故,乞丐的身影在他的眼里一片模糊,虽然看不清乞丐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怒不可遏,樊洛笑了笑,然后对着身前竖起一根中指,顺着树干倒在了地上。
乞丐站在树下,少年竖着一根手指的手,在空中晃了几晃,无力垂下,手的主人,已经睡去。
乞丐向前弯腰,伸出右手想要触碰樊洛的额头,然而就在要接触到的时候,右手抬起,夹住了从某个方向射向自己面颊的一支箭。
长街三里外,有人开弓,射箭。
乞丐虽有愠怒却并无动作,将手里的箭折断丢在地上才出声道:“当年为你接上那只手臂,就是换来今日这一箭?”
射箭的人从斑驳的树影里走出,却是刘公公,看着乞丐,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眼眸里深藏的担忧却丝毫不减,目光看向樊洛。
“不用担心,我用寻梦术去了他的梦境,已经给他喝了草药,过不了多久时间,就可以醒过来。”
“将军说过,那种妖术,会对人的身体造成很大危害。”
“那说的是他那种肉体凡躯,我是妖,用这种小道术的安全度还不至于沦落到和他那种人一样。”
刘公公一边走,一边听着乞丐嘴里不加掩饰的对那位将军的鄙视之意,直到走到树下,看到在睡梦中仍然紧缩双眉的樊洛,才担忧的问道:“他梦见什么了?”
“当年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在哪里,多大了?”
“那个时候,少爷才七岁,将军出事的时候,他在将军府。”
“那就怪了……”
“少爷究竟梦到了什么?”
“当年的事,一件不少,甚至,还有关于你的事……”
刘公公终于不再多问,低身将樊洛背到背上,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乞丐在他们身后,淡淡的说了一句:“等他醒来了,告诉他,我在山上等他。”
刘公公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有劳您费心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少爷就绝对不会回山上去!”
“呵,不回去……”,乞丐的目光,透过曾曾树影,看着在云雾里愈渐朦胧的昆仑,一笑,纵身从树梢跃下,向着昆仑的方向一步数十丈,走了过去。
昆仑山还是那座山,既然山在那里。注定是要上山的人,又怎有不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