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雍感觉胸膛快要爆炸了,可是他还是拼命的奔跑,奔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跑的这样快,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变做一头在荒原上离群的野狼,一种莫名的,无端的狼性在牵引着他,向着他的伙伴,飞奔,飞奔……
闪亮的刀,劈下!岳震已经感觉到了冰冷的死气。
我不能死!我死了,谁来拯救父亲,谁还能搭救姐姐、母亲,我的亲人!
“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从他的嗓子迸发而出,一种完全出自本能而原始的力量让他抬起脚来,狠狠的踹在完颜昌的腿上。
完颜昌滚落到地上,手里的刀飞出好远。岳震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步步的向他走过去,声音嘶哑,完全不像一个人类在讲话。“死!来吧,来呀,就算死,小爷也要拉个垫背!嗷!看看谁先……”
惊惶的完颜昌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岳震重重的扑到,双手死命的扼住了他的脖子。
一阵要命窒息的感觉,少年已经变形了血迹斑斑的脸就在眼前。完颜昌真的慌了,他拼命的用力晃动捶打着,想要抽离岳震的两条手臂,可是那两只手却是越扼越紧。踢打挣扎间,完颜昌摸到了藏要靴腰里的匕首,剩下来的动作完全来自求生的自然反应。锋利的匕首划过后背带起一团血雾,岳震仰天痛吼一声,那两只催命的手终于松动。
完颜昌腰腿猛然一起用力,两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周,岳震被压在了下面。
“死汉狗!去死吧!”双手握着匕首,完颜昌怒吼着狠狠的扎下去。却被岳震顶住了手腕,两个人一个向下,一个向上,用着全身的力气。
尖利的匕首在一分分的下沉,慢慢的逼近岳震的颈窝。
“完颜昌,休伤我兄弟!”
身后呐喊和弓弦声同时响起,完颜昌蓦然一愣间被岳震发力抬起了上身。
‘噗嗤’破帛之音,滚烫而且腥得令他作呕的液体喷溅一脸,岳震赶忙闭眼发力,却不料完颜昌已经毫无力道,被他一推就软软的倒向一旁。
一把抹去糊在脸上的热血,岳震转眼看去,完颜昌那张丑脸正对着自己。他忍不住惊叫一身,猛地往后闪闪身体。再看过去,岳震这才看到完颜昌的心窝处探出了一个东西,鲜血正顺着那个东西汩汩的往外冒。仔细观瞧,那是一支羽箭的箭头,岳震顿时明白是完颜雍在关键时刻,射出了这一箭,偏偏就一箭射穿了完颜昌的心脏。
想起身看看完颜雍在那里,可是岳震却发觉自己连转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完颜昌那双凶狠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慢慢的失去光泽。
“雍哥,你在哪?雍哥,雍哥……”可是任他怎么叫,就是没有半点回音。
再想叫时,岳震猛然住口。为救我,雍哥射死了自己的族兄!此刻他心里该有多难受,我还在这里鬼叫什么?其实岳震错了,不是完颜雍不想理他。那一箭,已经用尽完颜雍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根本没有看到结果如何,完颜雍手执大弓一头栽倒在地上。
危险过去,岳震抑制不住的一阵阵犯迷糊,浑身上下火辣辣的,好像已经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抗拒着钻心的疼楚,渐渐的,他失去了意识,不知是昏迷,还是睡过去。
噩梦!让他窒息,想喊却又喊不出声的噩梦。
梦境中完颜昌胸口大团大团的流着血,却依旧带着一群野牛奔腾而来。岳震想躲却躲不开,眼看着完颜昌的大刀劈上头顶,他这才惊叫着猛然起身。
身上真实的疼痛把他拉回到现实,也让他想起刚刚所发生的事情,急忙四下看去。天色已近傍晚,昏暗的光线里岳震回忆着找来找去,只看到地上一滩暗暗血迹,死掉的完颜昌踪影皆无,更看不到完颜雍身在何处。
他走了,他不知道留下来该怎么面对我。
岳震失落的站起身来,极目远望,灰蒙蒙的大地一片寂静,静的让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怦,嚓嚓,嚓嚓。
嗯?不对,还有别的声音,只是距离太远,听的不是很清晰。
什么动静?岳震犹豫了好久,最终决心过去看看。只是身上的伤口太多,每走一步,他都要擦擦头上的冷汗。就这样,走走停停,费了好大的劲他才找到声音的来处,一个身影,在半明半暗的荒野上吃力的挖掘着,旁边有一匹马和一具僵硬的尸体。
完颜雍的身上衣服已经湿透,手里的刀也扭曲的不成形,可是他还是觉得土坑太小,他想让完颜昌舒舒服服的躺进去,完颜家的男人不应该弯着腰死去,尽管死的不值得。
沉重拖沓的声音终于被他听到,完颜雍的动作明显一僵,没有回头,继续埋头向下挖去。直到岳震一步步的走近,站在身后,他才停下来。
“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是汉人,我是金人,两不相欠。”
岳震没有动,望着他的背影,胸中好似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就这样静静的站了好久,他才苦涩的咧咧嘴,声音很嘶哑,很低沉。“两不相欠,雍哥你说的好轻松。如果躺在那儿的是我,你也会给我挖个坑吧。”
“会。”完颜雍心头一颤,不加思索。
“还是了,就算我岳震今天死在这里,也要谢你的安葬之恩,更何况现在我还活着。”说罢,岳震跳下坑去,一把抢过来歪歪扭扭的刀,顺着痕迹,低头砍挖起来。
完颜雍太累了,早春的冻土也太硬了,已经把他好不容易回复的体力消失殆尽。他没有力气去抢,抑或是不愿去抢那把刀。手里空了,完颜雍一屁股瘫坐在坑沿上,愣愣出神。
两个人交替换手,挖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挖出来个一人长短,约有二尺深的土坑。
天光大亮,完颜雍把完颜昌放进坑里,不让岳震插手。他一边往坑里推土,一边念念有词,细声低语。
“二哥,一路走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二哥。记得小时候,你是最喜欢欺负我的,最爱骂我契丹杂种的也是你。你知道那个时侯我有多恨你吗?天天都想,长大后一定亲手杀了你!呵呵,三弟我没想到,没想到二哥你竟然真的死在我的箭下。怪你,还是怪我?三弟我不知道,二哥你知道吗?这或许就是咱俩的命吧。”
“有人说,兄弟前世是仇人。唉,我今世杀了你,也算是仇人吧,那,下辈子咱俩就还做兄弟。说好喽,三弟一定让二哥你随意欺负,绝不再记仇。”
岳震看着土坑慢慢的填满,听着完颜雍颠三倒四的忏悔,心里很乱,很重。
活生生,凶蛮霸道的一个人,随着一捧捧泻下的黄土烟消云散。虽然他是你的敌人,也不免会让人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起死回生来到大宋已经整整一年,岳震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归宿,想到‘死’这个字。
我知道父亲的宿命;大哥、姐夫的宿命;姐姐和母亲的宿命;却唯独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死去。因为知道了亲人的宿命,就不得不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就不得不去以一人之力试图阻挡历史的巨轮。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就是我的魔咒?昨天若没有完颜雍,可能我的宿命就已经终结,是幸运?还是不幸?
岳震茫然抬起头,土坑已然填平。四季轮转,沧海桑田,用不了多久这里便会恢复原样,谁会知道,这下面埋着的尸骨曾经贵为王侯,曾经显赫一时?
“震少,咱们走吧。此去前途未卜,但愿咱们不要像我二哥,埋骨荒原才好。”
两个人共骑着一匹马再次上路,他们也都明白,经过这件事,两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
刚刚走了不大一会,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而且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完颜雍不停地抽打着马,可是两个人的重量压在马的身上,战马没办法跑出平常的速度。完颜雍愈来愈显暴躁,岳震也不由烦躁起来,这样的天气下假如找不到躲避风雪地方,到了半夜,岂不要冻死在荒郊野外。
当远远地看到一间孤伶伶石屋的时候,岳震和完颜雍忍不住异口同声的仰天欢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口气冲到石屋前,两个人又不禁色变。屋里有火光,有人!
“来者何人?”显然屋内之人也发觉了他们。
汉话!河北口音!岳震激灵灵打个冷战,使劲的甩甩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遇到他? 完颜雍也听得很清楚,同样看到了岳震的异样,心中恍然间亦喜亦忧。察觉外面突然静下来,屋里的人厉声暴喝道:“再不出声,我可要不客气了!”
“宗哥,是我。”转瞬间就想到宗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岳震忍不住有些哽咽。生死兄弟不远万里到这里,只有一个理由。
风雪遇故人,风雪无情,故人情重。
还好,石屋不是很小,两匹马,三个人,勉勉强强的挤在一起。
最让岳震意外惊喜的是,宗铣偷来的战马上不但带着行军干粮、毛毡、披风,酒囊,水袋居然也都是一应俱全。
围着暖暖的火堆,宗铣看着两个饿死鬼一样的人风卷残云,狂吃大嚼,心里拥挤着一大堆的问号,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临来之前,他搞了一份很详细的情报,自然不会缺少西辽人萧雍的画像。种种迹象表明,眼前这两个人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才对,怎么搞来搞去又搞到了一起?
岳震却没向他解释的觉悟,刚刚填饱肚皮,又拎起了酒囊,抬手就灌。
“嘶……咳咳!!”辛辣的烧酒浸到嘴里伤口的感觉,巨疼之中不及吐出来的酒水,把他呛得直翻白眼。
“呵呵呵……”他狼狈的模样让宗铣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咬牙忍住喝下去,酒对你的伤口有好处。”完颜雍的脸上也抽动了几下,并没有看向岳震,但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酒精能够杀菌消炎,岳震比谁都清楚。可当他咬牙闭眼,强喝了几口后,还是疼出了一头冷汗,猛烈的咳嗽了一阵。看到他脸色白的吓人,宗铣将毛毡围到他身上,顺手把那件披风递给了完颜雍。
舒适安逸的氛围会让痛苦的感觉更加强烈,也会让人的抵抗力降到低谷。此刻的岳震就已经觉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眼前金星乱冒,脑袋一个劲的犯迷糊。
不能松懈!没有踏上大宋的领土前,我还不能休息!
岳震暗自紧咬牙关提醒着自己,因为他明白,倘若现在躺下,斗志一泄,就很难再爬起来了,那自己也将成为南归路上的累赘。虽然已经和身体里的真气失去联系,他还是直挺挺的坐着闭目调息,像指挥真气那样,调动着身上的血液。
完颜雍对这种天气的理解更为深刻,别看有火,人在屋中,这样冰天雪地的深夜里,人若是扛不住睡着。即便是体格健壮的也要大病一场,更别说他们现在这个状况了。
宗铣不用像他们两个那样抵抗困意,但是岳震身上的变化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
怪不得小岳搞的这般狼狈,运功调息的他竟然没有一丝真气的波动。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女真人在他身上做了手脚!焦急与疑虑,甚至有些慌乱纠结在一起的宗铣,不敢贸然去打扰岳震,只能够耐着性子等他收功。
这个陌生人的表情,完颜雍看在眼里。所以当脸色微微有些红润的岳震睁开眼睛,完颜雍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雍哥,你不用到外面去。你说过,你是金人,我是汉人。放心,不该让你听到的话,小弟是不会讲出来的,不会让你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