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名刹,香火鼎盛,游客骆绎不绝。
后山舍利塔前,女导游恬美的声音从游人中传出来。
“这里供奉着一位高僧的舍利子,据寺里的僧人讲,正是法力无边的舍利,保佑着这座千年古刹,历经战乱灾害而完好无损。山下的村庄里也流传着,每到灾祸来临,就能见到后山,就是我们现在这个位置,圣洁的佛光冲天而起,悠扬诵经声里佛光流动,把整个寺院都包裹起来。”
“真的有人见到吗?”人群中一个青年问道。
机智的导游,显然平时常应付这样的问题,微笑道:“传说的事情吗,哪有人去认真的查证呢。不过朋友们想想看,我们一路走来,寺中上千年的松柏就有几十株,民间的传说虽是查无实证,大概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是啊,是啊。”游客们附和着议论起来。人的心理大都一样,凡是与吉祥、美丽沾边的,基本上是宁可信其有。
“好啦,朋友们,请大家跟我来,我们的下一站是僧人进餐的斋堂,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还可品尝到美味可口的素食斋饭。”三三两两的游客们随着导游向偏院走去。
刚刚出言询问的青年却没有跟着队伍,独自留在舍利塔前怔怔的出神。
片刻,见他取下背着的画板自言自语着:“好吧,就在这里留下最后一幅吧。”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青年席地而坐,将画板架在腿上勾勒起来。
春天近午的太阳不算很炙热,可是一会的功夫,青年的额头仍渗出了汗珠,苍白的面颊泛起阵阵潮红。
他,微微喘着气,停下画笔抬起头来。阳光从塔尖后方照来,一滴汗珠滑下挂在他的睫毛上,巍峨的塔身在点点霓光中竟渐渐模糊起来。
啪!
汗珠滴落在手背上,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睛,就在这眨眼的瞬间,身边的一切景物都变了。悬在空中的太阳不见了,可眼前仍是一片光明。周围的树木不见了,但鼻息间的空气仍漾着淡淡的松香。高大的舍利塔不见了,凭空出现一位白衣僧人盘膝坐在那里。
吁……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白皙瘦弱的手紧紧扣着画笔,原本潮红的面颊激动的仿佛快要滴出血来,几乎是语无伦次般喃喃着:“境界!我找到了!这就是导师所说的至高无上的境界啊!心中再无一丝杂念,只有你的画,不错!塔就是佛,佛亦是塔。”
“可惜!可恨!……老天不肯再给我几年……”青年絮叨着,手眼也没有闲着,频频的抬头、低头,再抬头、再低下头,紧握画笔的手在画板上跳跃着、流淌着。
短短的时间,青年好像用完了毕生的力气,勉强在角上写下‘一画一世界,一塔一僧人’,整个人便委顿下来,殷红退尽脸白如纸,双眼失去了神采半睁半闭。
“施主,真的好悟性!善哉,善哉。”
低沉却是非常清晰的话语,如水滴落在无澜的水面,也敲打着他的心灵。喔?他轻轻的摇了摇昏沉沉的头抬眼望去,楞住了。原来以为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境,竟然是眼前真实的存在,白衣僧人合什笑看着自己,天呐!世间真有这般纯净,饱含着慈悲的眼神,此情此景和手中的画一摸一样不差毫分。
不理会他胡乱猜测,僧人接着道:“施主端是好悟性,却为何这般怨障重重?”
“大师,是寺里的高僧吗?”非常迷惑的他,也忍不住开口询问。
“僧人便是僧人,何来高低?寺里如何?寺外又怎样呢?”白衣僧淡然答道,却也没有忘记刚才的话题,“倒是施主天资聪颖才情纵横,本应是一位丹青大家,为何却是满心的热血杀伐、开疆拓土。和尚真是堪不透,施主愿为和尚解惑吗?”
还有些晕乎的他不由得打个激灵,提高了声音:“大师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了解我,咱们以前没有见过面吧!”
“呵呵……”可能是感觉到青年的激动,白衣僧总算是露出了些表情,笑出声音来。
“施主莫在意,和尚只是好奇施主这般矛盾的内外之相,就当和尚没问过便是喽。”收敛了笑容和尚又回复那神一样的目光,让青年人恍惚间,觉得好像真的是在面对无所不知的神灵,不知不觉中敞开了心扉。
“唉,从何说起呢?可能是我孤僻惯了,戒备心比较重吧。”青年有些赫然的垂下了目光,好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画中人说起了自己。
“我三岁父母就因为车祸双双离去,唯一的舅舅便把我丢给保姆,拿着双亲留下的财产逍遥去了。后来又有了舅妈,他们怕我和其他人日久生情,就带着我东漂西荡,保姆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读书也是这样,每当我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的学校,却又到了转学的时候。直到上大学不容易转学,他们年岁也大了,我才算难得的安定下来。”
青年人抬起迷离的目光,歇了歇才艰涩的继续道:“可十几年来我竟然没有一个朋友,不知道友情是什么东西。在同学的眼里,我是一个冰冷孤僻的怪物,谁愿意和我相处呢?直到后来遇到了导师。”
“平时我除了画画没有什么其它的爱好,有一次和导师去参观一个古兵器展览,开始只是临摹,没想到慢慢的喜欢上了它们。”说着青年眼角泛起温暖的皱褶,好像是在讲述着多情的爱人。“喜欢它们古朴的颜色,喜欢那些曲线上流动的光泽。每次看到它们就好像是遇到分别了好久好久的朋友,静静的倾听着它们的故事,遥想着古战场上金戈铁马壮怀激烈,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白衣僧人依旧是那副表情,平静的听着,真如千年的古井般,没有因为听到青年坎坷的遭遇皱一下眉头,只是原本慈悲智慧的目光里好像多了点什么。
亦真亦幻中,一僧一俗相对而坐,青年的声音飘在空中。
“去年体检,我竟然被查出来身患绝症,呵呵……医生说我恐怕是活不过今年的秋天了。”他语气古怪的看着对面的僧人,“大师您说,我是该悲哀,还是应该庆幸呢?”与那道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的目光对视片刻,并没有引起僧人的回应。青年人也不觉得意外,淡然的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舅舅、舅母大概是良心发现,变卖所有的家产凑了一笔钱,要为我治病。”
惜字如金的僧人轻叹道:“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可是我不想那么自私?他们的年纪大了,舅舅一辈子游手好闲身无一技,总不能让他们晚年无依吧?”
说完这些,青年人好像心情好了许多,又好像是有些累啦。便用肘臂支撑着身体,斜躺下来仰望着空洞的天空。
“几个月来,走遍大江南北,一路走一路画,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纵情山水之间,不知不觉也沾染了几分灵气和悟性。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像我这样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白衣僧微笑摇头说:“施主莫要口不对心,你便甘心就这样去了?”
“当然不甘心!”他坐直了身体略有些激动:“换作谁又能甘心呢?人生一世不外乎,爱恨情仇,而我呢,别说爱情,就是想找一个恨我的人都没有。我这一生的记忆里只有无边的寂寞和孤独,走完这样残缺不全的旅程,怎能让我甘心!”
稍稍发泄一通后,青年佝下了挺直的腰板,嘴角挂着苦笑:“不甘心又能怎样,人只有一次生命,而我却又是如此的短暂……”说着说着语声渐低,只是呆呆的出神。
“如若从头来过又如何呢?”白衣僧语出惊人。
“我!”青年振奋的扬起头,却也同样快的又垂下去。“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这副烂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啦。”
“皮囊只不过是困住你‘真我’的枷锁而已,施主何必执着。”
青年微微一怔,道:“真我?是我们俗人所讲的灵魂吗?”忍不住抬起眼好奇的望向僧人。
僧人还是摇头,手扶胸膛说:“不,‘真我’就是施主的这里,你的心灵。”
“是啊,庄子说‘乘万物以游心’。大师 ,人的心灵真的能不生不灭吗?”青年人迷茫的看着僧人,接着问:“那又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呢?”
僧人赞许的点头道:“施主果然悟性过人,既然明白心灵不生不灭,为何要在意他存在的形式?天下间万物都有其灵性,难道说人的躯体贵于其它?”
讨论勾起了青年的兴趣,他也学着僧人摇头笑语:“那是大师说的这么简单,也不是用贵贱能衡量的,这也许就是大师和我这样俗人的区别所在吧。如此说来还是一了百了来的痛快,若是转世个花花草草倒也浪漫,若不幸成了猫猫狗狗什么的,岂不更惨。”
“唉!痴呐。”白衣僧人不见怎么动作已经站起身,有些寥寥的转过身去,抬步看似要离去了。
青年想要挽留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没想到僧人却停在那里,自语道:“前些日子,小和尚来借‘灵珠’,莫非是应了这段因果?”说着僧人转过身来,青年惊奇的发现僧人也是一脸诧异。他纳闷当中,僧人已踏步而来。
“既然施主心有不忿,就随和尚去吧,再遭一世轮回之苦如何?”
“大师,您莫逗我这凡夫俗子喽,要是能轻易的再活一次,这世间还要科学有什么用?大家都不死不灭,人类还有前进的动力吗?不过也不错,至少没有能源危机了,也没有……”
僧人不理他絮絮叨叨,只是见他没有出言反对,便抬起手抚上他的头顶。
暖洋洋的气流至头顶而入,沁人脾肺酣畅四肢,他只觉得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到僧人轻声吟唱道:“苦一世,乐一生,似雾还似晨露珠。哭一回,笑两声,如梦又如水中灯。”随着‘灯’字离口,青年人已如婴儿般的睡去,自然看不到耀眼的佛光中,一个淡化了的自己缓缓离开身体,随着僧人踏歌而去。
第二天,古城各大报刊争相报导:
《千年古刹惊显佛光,青年怀抱佛像含笑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