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走太远——经过惩戒区后，他来到了30区。他要在这里找某个人。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返回了自己的狱区。“我要你见一个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囚犯推到钟表匠面前。
“他是谁？”
“他是你下赢胡斯泰克之后，将会拯救的那个人。跟他说说话吧。我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也会跟你一起死掉。”
钟表匠拒绝去看那个犯人，他死死盯住布拉克。“不要，你不能把这份责任强行加在我的身上。下一盘棋，救一个人，这都是你的计划，和我无关。”
“不管是谁的计划，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你是有能力救这个人的性命的。我希望你能看着这个人的眼睛，亲口告诉他，你为什么不打算救他了。”
埃米尔极不情愿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他很矮，剃了光头，脸上长满了脓疮——或许是因为缺乏维他命吧。跟其他每个人一样，他的囚服上布满了补丁，而且很脏。但是，这个人跟大部分囚犯不一样；从他的脸上，看不出那种充满挫败感的神情。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你叫什么名字？”埃米尔问他。
“丹尼尔。丹尼尔·法伊。”
“你是法国人？”
丹尼尔耸了耸肩，答道：“不完全算是法国人。我的妻子是法国人，我的父亲是法埃混血。我出生在开罗。1940年，我们一起去巴黎看望我妻子的家人。在那里，我们被德军进入巴黎的先头部队给抓住了。先生，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反正，我现在就已经在这里了。”
“你在开罗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经销商，专门买卖黄金。”
埃米尔点了点头。这也解释了布拉克对这个男人产生兴趣的原因。“你的家人，他们怎么样了。”
“我的妻子设法逃到了西班牙。我的孩子们都在埃及。就我目前所知，他们都很好。”
“你清楚你现在涉及的这个交易的危险性吗？我在这场比赛里需要对阵的那个人，做任何事都是无所顾忌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我输了，如果仅仅等着你在下一次甄选当中被选走，他是不会满意的——他是那种会把你单独带去毒气室，然后一路大笑着回家的怪物。”
法伊对此报以微笑。“但是，你不会输的。你可是钟表匠啊。”
埃米尔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对布拉克说道：“你从这个人身上敲诈了多少？”
听到这句话，法伊马上接口说道：“如果只是因为钱没有谈拢的话，先生，我要说……”
“法伊先生，并不是因为钱。你可不要被愚弄了，还以为我们这位令人敬爱的狱区老大，做这件事是因为他愿意向你提供福祉——他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私利考虑罢了。”
埃米尔垂下了头，他算是被奥斯维辛这种无从逃避的利己主义逻辑给打败了。“好吧，布拉克。告诉我，为了自救，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狱区妓院是用木头建成的——跟营地里的其他建筑一样。在妓院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木地板条的下方，有一个额外的置物空间。这是用来匿藏在营地里买进卖出的各种走私货的地方。用这个地方来藏钟表匠，几乎同时意味着它将最终报废掉——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地方很窄，但埃米尔还是想方设法挤了进去。
布拉克对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早上六点五十分，太阳渐渐升起。布拉克立即派了一个他很信任的手下，去找那个对他们很友好的党卫军士兵。他必须通过这个士兵，把口信带到埃登穆勒那里。
在天还没有全亮之前，囚犯们是不允许被带离营地、前往丁二烯橡胶工厂的。因此，直到七点十五分，他们才正式出发。十分钟之后，这次甄选中选出的囚犯们开始在操场上集合。他们整队的速度非常慢——原因可想而知。被甄选出的囚犯们，已经可以看到那辆即将把他们运走的卡车了；它就停在出营地的那两扇门之间，两扇门都上了锁。
尽管操场上呼呼地刮着冷风，党卫军守卫们却不怎么着急。直到差不多八点钟时，点名官才向党卫军军人汇报，说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点名官被命令再去重新点一次名，这一次点名完成得非常迅速，守卫们也在旁边盯得很紧。第二次点名的结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样。搜查行动立即开始，只留下其余被甄选出的犯人，站在操场上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埃登穆勒正焦急地在麦斯纳的办公室外面等候着。每逢星期一，麦斯纳都习惯早到，但今天却偏偏没有早来。前一天晚上，在索拉辉特，麦斯纳跟布诺斯曼谈起了他准备回归旧部的打算，并且劝说自己这位军官朋友跟他一起过去。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之下，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跟以前一样，那么勤奋用心地完成自己在集中营里的职责。因此，直到八点过了，他才来到办公室。
“钟表匠出事了。”等候多时的埃登穆勒告诉他。“昨天进行了一次甄选。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是钟表匠被选了进去。布拉克把他给藏起来了，但是，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他。”
麦斯纳立即冲了出去——因为愤怒，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得发白了。埃登穆勒紧随其后。进营区的第一道门时，营地主管肖特雷中尉看到了他们。肖特雷十分警惕，他马上走进守卫室，拿起了电话机。
麦斯纳和埃登穆勒飞速驶过营区外停着的一整排卡车，通过了第二扇门。布拉克正靠在医务室的外墙上，等待着他们。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麦斯纳问。
布拉克一边带着他们走向妓院，一边跟他们解释。隔着铁丝网，他们可以看到两队带着军犬的党卫军守卫，正在营地北区的囚服存放处展开搜寻。
“走这边。”布拉克领着他们上楼。在那个房间里，他把一张床推开，拉起一大块地板——钟表匠就藏在里面。
麦斯纳点了点头。“快跟我走。”他对钟表匠说。
他们一行人一道，从伙房那边横穿过去，直接来到了操场。麦斯纳把钟表匠带到点名官面前，对他说道：“我相信，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囚犯。”
点名官是受肖特雷中尉指挥的。正在他打算让钟表匠归队，进入那群被甄选出的犯人中间时，营地主管来了。
“谢谢你，上尉先生。”肖特雷对麦斯纳说道：“你找到了逃跑的囚犯。我可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们这里该怎么办。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继续把这帮混蛋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这个人不能送走。”麦斯纳说：“这个囚犯正在受保护状态，不应参与甄选。”
“当然。”肖特雷十分圆滑地说道：“只要给我看过他的囚犯资料卡，证明他确实是个受保护囚犯之后，他就可以马上回到自己的狱区里了。只有那样才行……”他向点名官使了个眼神。
麦斯纳看了一眼布拉克。“你那里有他的资料卡吗？”
布拉克摇了摇头。“资料卡已经被改过了。要不是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根本就不需要上尉先生出面，昨天我们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麦斯纳转头命令埃登穆勒：“听我的命令，带这个犯人去我的办公室。马上就去。”
“遵命，长官。”
肖特雷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不批准，长官。这个犯人已经被选去清洗了，不能取消。”他也对身边的点名官下了命令：“把那个臭犹太佬送上卡车——马上。”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上帝啊。”威利感叹道。“然后呢，接下来怎么样了？”
埃米尔瞥了一眼保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我——简直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发生了什么？”
麦斯纳笑了。“我拔出枪来，瞄准了肖特雷。”
威利吓了一跳。“你瞄准了你的党卫军军官同事？”
“没错。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保罗笑了起来。
“你做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逃脱责任呢？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保罗的笑声，变成了一连串的剧烈咳嗽声。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稍微回复过来，但咳嗽仍没有停住。“我什么都没想。”他一边咳嗽一边回答道：“但是，那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可以去做的事情了。如果打算按照肖特雷的要求，纠正被篡改的犯人档案，最少需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时间。那样的话，就太晚了。”
“肖特雷是什么反应呢？”
“他还能有什么反应？他十分震惊地看着我，对我说，‘把枪拿开，你不会开枪的。’”
“你回应了他什么？”
“我想，我当时说的应该是：‘你确定要冒这个险吗？’”
“所以，他屈服了，让你把埃米尔带走了，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埃米尔说：“这件事可不是这么收场的。当保罗和另外一个党卫军军官僵持不下的时候，另外一个人过来了。”
保罗也想起来了。“我的天，你说得对。我记起来了，那时候，胡斯泰克来了。”
“他做了些什么？”威利问道。
“什么都没做。”保罗答道：“这很奇怪。那件事结束之后，我意识到，他肯定是这一切事情背后的操纵者。刚到场时，他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没有因为计划失败而失望。恰恰相反，他似乎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幕了。不过，在那之后，他看见了布拉克。转瞬之间，胡斯泰克的态度就改变了——他看上去十分愤怒，开口说道：‘布拉克，我还想着，你会去哪儿了呢。在所有人当中，我最想不到的就是，你竟然会变成一个犹太同情者。’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掉了。肖特雷在他身后大喊：‘我应该拿这个犹太人怎么办啊？’胡斯泰克头也不回地吼道：‘让他走吧，让他跟他那些新朋友们在一起吧。’”
“也就是说。”威利感叹道，“在所有那些被甄选出来的人当中，你是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
听到这句话，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肃穆起来。“没错。”埃米尔说道：“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我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