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老人笑了。“当然有。您应该去莱登看看。我敢保证，您能够在那儿找到可以参加的棋局。莱登离这儿挺远的，不过，您可以在达姆广场搭有轨电车过去，很容易就能找到。”
克莱蒙摇了摇头。“谢谢。我直接走过去好了。我也正好打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丽杰贝丝·彼得森正以高跟鞋和女性仪容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过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富丽堂皇的走道。她的手里攥着一张文件纸。这张纸很重要，非常重要：它拥有足够的力量，足以毁掉原定于两天之后开幕的、世界棋总国际象棋锦标预选赛——让比赛在第一个卒子都还没来得及迈步之前，便已寿终正寝。因此，丽杰贝丝认定，自己此刻肩负着的责任十分关键。国际预选赛是很重要的，这次比赛的分数领先者们，将会成为正式锦标赛的选手，进而有机会赢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
在锦标赛主裁判的办公室门前，她停下了脚步。敲门之前，她打算先稳一下神，组织好稍后要说的话语。这道门里面，有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正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下边广场上的人们来来往往。丽杰贝丝敲门进来后，他便立即转过身来。
“彼得森小姐。”他面带微笑地说道：“这一次，我该如何为您效劳呢？”
丽杰贝丝特别小心地将那张纸放在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张办公桌上，动作夸张地将它在光滑的桌面上展平。“我知道，你已经看过这个了，博古伊斯先生。”她回应道，声音里满是被强行压制住的愤怒之情。“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理由，觉得这件事可以不必告诉我。以及，你打算对此做些什么？”
哈利·博古伊斯从贴身马甲的胸口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眼镜。从上周开始，丽杰贝丝·彼得森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感到恼火的存在。锦标赛的主裁判明明是他，而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行政人员罢了。这个明摆着的事实，目前看来，她还是没办法很好地领会。哈利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靠坐在办公桌后的扶手椅上，拿起了那张纸。
纸上是锦标预选赛第一轮的对阵表。他不过是瞥了一眼，就把它重新甩回到了桌上。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对这张对阵表感到如此气愤。”他说道：“至于你所说的‘我打算对此做些什么？’，我可以很明确地回答你——我根本什么打算都没有。比赛会按照这张对阵表来执行，就跟往常一样。”
丽杰贝丝白了哈利一眼，那眼神，明摆着是对哈利展现出来的智力水平感到忧虑。她随手拿起一支笔，在那张对阵表里勾选出了两个名字。“你自己看。”
哈利又看了一遍对阵表，然后摇了摇头，满脸困惑。“什么意思？”
“埃米尔·克莱蒙和威海姆·施韦宁格将会在第一回合相遇。”
“知道吗，彼得森小姐，你真该好好学学怎样更好地向别人阐述自己的想法。克莱蒙对阵施韦宁格——你说的不过是对阵表里明摆着的事实，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埃米尔·克莱蒙是代表以色列参赛的选手，他是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幸存者，写了一本完全基于自己在集中营里真实经历的畅销书。在那本书里，他曾经提到过，德国没有一个好人，一个都没有。”
“而施韦宁格是个德国人。”他轻蔑地看了丽杰贝丝一眼，说道：“这又怎么样呢？”
“施韦宁格可不仅仅是随便一个德国人。战争期间，他曾经在德国宣传部工作过。”
博古伊斯叹了口气，回应道：“好吧，好吧，所以呢？”
丽杰贝丝抿了抿嘴唇。博古伊斯真有这么迟钝吗？“既然曾经在宣传部工作，他过去肯定是纳粹党党徒。”她向前一步，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整个人凑到博古伊斯面前，说道：“现在，听懂了我的想法是什么了吗？”
博古伊斯一点也不喜欢她这种态度。他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烫，便伸手去够自己的衬衣领，想要松开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与此同时，他还希望能够随便找到一个什么借口，可以成功忽视掉她刚刚告诉他的这项事实可能会造成的一切后果。“很多德国人都是纳粹党。”他申辩道：“施韦宁格，他被军事法庭判过战争罪了吗？”
“施韦宁格是不是战犯身份，这点根本无关紧要。如果媒体方面的人拿到这张对阵表，他们肯定会对此大做文章的。”
博古伊斯再次拿起那张对阵表，傻愣愣地盯着它看，仿佛只要看着这张表，解决问题的方法便会自动跑出来似的。“该死！”他轻声骂了一句。“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重新制定对阵表，确保这两个人不会对上——当然，如果他们在决赛对上，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不行。”博古伊斯摇了摇头。“我们不能这样做。对阵表已经发给所有参赛者们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说这张对阵表里出了一个错误，需要重新制作。”
“该说是什么样的错误，他们才能够信服？要知道，这张对阵表，可是当着最少二十个人的面制定下来的。”
听到这番话，丽杰贝丝终于忍不住了。“没准你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当初应该把参赛选手们的背景调查这件事委托给我去做了吧——背景调查，并不止是为了给媒体提供其乐融融的参赛选手家庭资料而已，它的作用明显重要得多。”
博古伊斯垂下了头。“是的，你说得没错。”他坦承了自己的错误。“不过，谁对谁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必须琢磨个应对办法出来。你想想看，如果我们重新安排一张对阵表，肯定会有人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接下来，毫无疑问，媒体的人也会闻风而动……不行，对阵表不能改，我们必须按照这个对阵表来组织比赛，同时祈祷会发生一个小小的奇迹，让比赛安然无恙，平安度过。”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同时还得指望着，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目前的对阵表有大麻烦存在？并且，克莱蒙对阵施韦宁格时也不会出问题？”丽杰贝丝对自己的老板抛出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如果事情的发展真是如此，虽然过程如履薄冰，但到底还算是个小小的、令人满意的结果。“好吧，我权且相信你的决定没错——毕竟你是老板。”
五十岁的埃米尔·克莱蒙，身材又高又瘦，深色头发：看得出来，发际线正在上移。收拾得很短的胡须，遮住了他的下半截脸。顺着旅馆门外的台阶向下走时，他伸手立起了外套的衣领——尽管现在已是四月，仍有飕飕冷风从北海方向一路刮过来，挟带细雨。这地方的天气，与他目前已经习惯了的以色列天气，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他沿着运河向南走，几乎走到了运河的终点位置——他在寻找一条名为“莱登街”的街道，找到之后，他又以这条街为参照，朝着右手边拐去。在接连跨过三条古运河后，他终于快要抵达目的地了。雨下大了，雨水打落在他的面颊上。大片的乌云，正从天际远端黑压压地往下坠：在这样的天气情况下，只要还能找到哪怕区区一个仍旧待在广场上下棋的莽夫，都算是埃米尔的幸运了。
走到莱登广场的东端时，暴雨开始倾盆而下。广场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一些打着伞在暴雨中挣扎的家伙，以及少数几个没有打伞，直接冒雨而行的猛士。还有一些人，则躲在广场周围小店门前的屋檐下，打算等雨小了再走。埃米尔赶紧遁入最近的一间咖啡店。
咖啡店内的服务员，正站在吧台后面用一块旧得不像话的抹布擦着吧台台面。“外面还在下雨吗？”他问埃米尔道。
“不好意思。”埃米尔用英语回应：“我不说荷兰语。你说法语吗，或者德语也行？”
服务员笑了笑，改用德语说道：“可以的，我德语说得不错。”
埃米尔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对服务员说道：“有人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在这附近找个能够下国际象棋的地方。”
听到这话，服务员立即伸出大拇指，抬手向着身后房间指了指，答道：“没准，你可以在后面那间房里，找到可以让你参加的棋局。里面那些人都是这儿的老客人了，他们下棋下得很专心，所以，你或许需要稍微等一会儿才能亲自上阵，下上一局。”
服务员把做好的咖啡放在了吧台上，埃米尔伸手递过几枚硬币付账。“没关系。”他这样对服务员说：“只要看看下棋，我就会觉得很高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