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背着夕阳回城去的时候,我耽于冥想了。我首先想到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名句,觉得正是这个时候。接着想起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想起徐凝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想起王建的诗句:“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又想起张祐的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在吟哦之下,梦见唐朝时候扬州的繁华。我又想起清人所作的《扬州画舫录》,这书中记述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盛景象,十分详尽。我又记得清朝的所谓“扬州八怪”,想象郑板桥、金冬心、罗聘、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黄慎、李鱓等潇洒不羁的文人画家寓居扬州时的风流韵事。最后想到描写清兵屠城的《扬州十日记》,打一个寒噤,不再想下去了。
回到旅馆里,询问帐房先生,知道扬州有素菜馆。我们就去吃夜饭。这素菜馆名叫小觉林,位在电影院对面。我们在一个小楼上占据了一个雅座。一吟和新枚吃饱了饭,到对面看电影去了。我在小楼中独酌,凭窗闲眺,“十里长街”,“夜市千灯”,却全无一点古风。只见许多穿人民装的男男女女,熙攘往来,怡然共乐,比较起上海的市街来,特别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了好久,恍然大悟:原来扬州市内晚上没有汽车,马路上很安全,所有的行人都在马路中央幢幢往来,和上海节日电车停驶时的光景相似,所以在我看来特别富有欢乐的气象。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略感失望。因为我抱着怀古之情而到这邗左名都来巡礼,所见的却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城市。
晚餐后我独自在街上徜徉了一会,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钟。舟车劳顿,观感纷忙,心身略觉疲倦,倒身在床,立刻睡去。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拭目起床,披衣开门,但见一个端庄而壮健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打起道地扬州白说:“扰你清梦,非常抱歉!”我说:“请进来坐,请教贵姓大名。”她从容地走进房间来,在桌子旁边坐下,侃侃而言:“我姓扬名州,号广陵,字邗江,别号江都,是本地人氏。知道你老人家特地来访问我,所以前来答拜。我今天曾经到火车站迎接你,又陪伴你赴二十四桥,陪伴你上酒楼,不过没有让你察觉。你的一言一动,一思一想,我都知道。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解,所以特地来向你表白。你不远千里而枉驾惠临,想必乐于听取我的自述吧?”我说:“久慕大名,极愿领教!”她从容地自述如下:
“你憧憬于唐朝时代、清朝时代的我,神往于‘烟花三月’、‘十里春风’的‘繁华’景象,企慕‘扬州八怪’的‘风流韵事’,认为这些是我过去的光荣幸福,你完全误解了!我老实告诉你: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一千多年的长时期间,我不断地被人虐待,受尽折磨,备尝苦楚,经常是身患痼疾,体无完肤,畸形发育,半身不遂;古人所赞美我的,都是虚伪的幸福、耻辱的光荣、忍痛的欢笑、病态的繁荣。你却信以为真,心悦神往地吟赏他们的诗句,真心诚意地想象古昔的盛况,不远千里地跑来凭吊过去的遗迹,不堪回首地痛惜往事的飘零。你真大上其当了!我告诉你:过去千余年间,我吃尽苦头。他们压迫我,毒害我,用残酷的手段把我周身的血液集中在我的脸面上,又给我涂上脂粉,加上装饰,使得我面子上绚焕灿烂,富丽堂皇,而内部和别的部分百病丛生,残废瘫痪,贫血折骨,臃肿腐烂。你该知道:士大夫们在二十四桥明月下听玉人吹箫,在月明桥上看神仙,干风流韵事,其代价是我全身的多少血汗!
“我忍受苦楚,直到一九四九年方才翻身。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医治我的创伤,疗养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给我营养,使我全身正常发育,恢复健康。我有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快乐的生活,这才是我的真正的光荣幸福!你在酒楼上看见我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的确,七八年来我天天在过节日似的欢乐生活,所以现在我的身体这么壮健,精神这么愉快,生活这么幸福!你以前没有和我会面,没有看到过我的不幸时代,你也是幸福的人!欢迎你多留几天,我们多多叙晤,你会更了解我的光荣幸福,欢喜满足地回上海去,这才不负你此行的跋涉之劳呢?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我来扰你清梦,很对不起!”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告辞。
我听了她的一番话,恍然大悟,正想慰问她,感谢她,她已经夺门而出,回头对我说一声“明天会!”就在门外消失了。
我走出门去送她,不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了一跤,猛然醒悟,原来身在旅馆里的簇新的床铺上的簇新的被窝里!啊,原来是一个“扬州梦”!这梦比元人乔梦符的《扬州梦》和清人嵇留山的《扬州梦》有意思得多,不可以不记。
1958年春日作。
黄山松
没有到过黄山之前,常常听人说黄山的松树有特色。特色是什么呢?听别人描摹,总不得要领。所谓“黄山松”,一向在我脑际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这次我亲自上黄山,亲眼看到黄山松,这概念方才明确起来。据我所看到的,黄山松有三种特色:
第一,黄山的松树大都生在石上。虽然也有生在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数是长在石山上的。我的黄山诗中有一句:“苍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诗中的话;散文地说,该是石罅生,或石缝生。石头如果是囫囵的,上面总长不出松树来;一定有一条缝,松树才能扎根在石缝里。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我觉得很奇怪。生物学家一定有科学的解说;我却只有臆测:《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做“石髓”。李时珍说:“《列仙传》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头也有养分。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长得那么苍翠,那么坚劲,那么窈窕,真是不可思议啊!更有不可思议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松树,由于石头崩裂,松根一大半长在空中,像须蔓一般摇曳着。而这株松树照样长得郁郁苍苍,娉娉婷婷。这样看来,黄山的松树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气,呼吸雨露和阳光,也会长大的。这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第二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极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树枝,绝大多数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条挂下去。然而柳条是软弱的,地心吸力强迫它挂下去,不是它自己发心向下挂的。黄山松的枝条挺秀坚劲,然而绝大多数像电线木上的横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黄山松更有一种奇特的姿态:如果这株松树长在悬崖旁边,一面靠近岩壁,一面向着空中,那么它的枝条就全部向空中生长,靠岩壁的一面一根枝条也不生。这姿态就很奇特,好像一个很疏的木梳,又像学习的“习”字。显然,它不肯面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倾向着阳光。
第三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具有异常强大的团结力。狮子林附近有一株松树,叫做“团结松”。五六根枝条从近根的地方生出来,密切地偎傍着向上生长,到了高处才向四面分散,长出松针来。因此这一束树枝就变成了树干,形似希腊殿堂的一种柱子。我谛视这树干,想象它们初生时的状态:五六根枝条怎么会合伙呢?大概它们知道团结就是力量,可以抵抗高山上的风吹、雨打和雪压,所以生成这个样子。如今这株团结松已经长得很粗,很高。我伸手摸摸它的树干,觉得像铁铸的一般,即使十二级台风,漫天大雪,也动弹它不了。更有团结力强得不可思议的松树呢:从文殊院到光明顶的途中,有一株松树,叫做“蒲团松”。这株松树长在山间的一小块平坡上,前面的砂土上筑着石围墙,足见这株树是一向被人重视的。树干不很高,不过一二丈,粗细不过合抱光景。上面的枝条向四面八方水平放射,每根都伸得极长,足有树干的高度的两倍。这就是说:全体像个“丁”字,但上面一划的长度大约相当于下面一直的长度的四倍。这一划上面长着丛密的松针,软绵绵的好像一个大蒲团,上面可以坐四五个人。靠近山的一面的枝条,梢头略微向下。下面正好有一个小阜,和枝条的梢头相距不过一二尺。人要坐这蒲团,可以走到这小阜上,攀着枝条,慢慢地爬上去。陪我上山的向导告诉我:“上面可以睡觉的,同沙发床一样。”我不愿坐轿,单请一个向导和一个服务员陪伴着,步行上山,两腿走得相当吃力了,很想爬到这蒲团上去睡一觉。然而我们这一天要上光明顶,赴狮子林,前程远大,不宜耽搁;只得想象地在这蒲团上坐坐,躺躺,就鼓起干劲,向光明顶迈步前进了。
1961年5月10日记。
黄山印象
看山,普通总是仰起头来看的。然而黄山不同,常常要低下头去看。因为黄山是群山,登上一个高峰,就可俯瞰群山。这教人想起杜甫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精神为之兴奋,胸襟为之开朗。我在黄山盘桓了十多天,登过紫云峰、立马峰、天都峰、玉屏峰、光明顶、狮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绝顶,有如苏东坡游赤壁的“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在黄山中,不但要低头看山,还要面面看山。因为方向一改变,山的样子就不同,有时竟完全两样。例如从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见旁边一个峰顶上有一块石头很像一只松鼠,正在向天都峰跳过去的样子。这景致就叫“松鼠跳天都”。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这松鼠却变成了一双鞋子。又如手掌峰,从某角度望去竟像一个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回路转,这手掌就变成了一个拳头。他如“罗汉拜观音”、“仙人下棋”、“喜鹊登梅”、“梦笔生花”、“鳌鱼驮金龟”等景致,也都随时改样,变幻无定。如果我是个好事者,不难替这些石山新造出几十个名目来,让导游人增加些讲解资料。然而我没有这种雅兴,却听到别人新起了两个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们从西海门凭栏俯瞰,但见无数石山拔地而起,真像万笏朝天;其中有一个石山由许多方形石块堆积起来,竟同玩具中的积木一样,使人不相信是天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导游人告诉我:有一个上海来的游客,替这石山起个名目,叫做“国际饭店”。我一看,果然很像上海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有人说这名目太俗气,欠古雅。我却觉得有一种现实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我们登光明顶,望见东海(这海是指云海)上有一个高峰,腰间有一个缺口,缺口里有一块石头,很像一只蹲着的青蛙。气象台里有一个青年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自己替这景致起一个名目,叫做“青蛙跳东海”。我一看,果然很像一只青蛙将要跳到东海里去的样子。这名目起得很适当。
翻山过岭了好几天,最后逶迤下山,到云谷寺投宿。这云谷寺位在群山之间的一个谷中。由此再爬过一个眉毛峰,就可以回到黄山宾馆而结束游程了。我这天傍晚到达了云谷寺,发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心情和过去几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后来仔细探索,方才明白原因:原来云谷寺位在较低的山谷中,开门见山,而这山高得很,用“万丈”、“插云”等语来形容似乎还嫌不够,简直可用“凌霄”、“逼天”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须仰起头来。古语云:“高山仰止”,可见仰起头来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头去看山是异常的。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便是因为在好几天异常之后突然恢复正常的缘故。这时候我觉得异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为可爱。我躺在云谷寺宿舍门前的藤椅里,卧看山景,但见一向异常地躺在我脚下的白云,现在正常地浮在我头上了,觉得很自然。它们无心出岫,随意来往;有时冉冉而降,似乎要闯进寺里来访问我的样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诗句:“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好诗句啊!然而叫我做这山僧,一定闭门不纳,因为白云这东西是很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