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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阴魂不散

铜鹤灯架上灯光飘摇,乐皇后靠在软榻上,神态奄奄,似是比在山庄清减了一些。她忽而伸手,在面前一架古琴上轻抚一下,古琴顿时发出悠长琴音。

“娘娘,时辰不早,该睡了。”底下的侍女伊莲轻声提醒。

“你去吧,我再待会儿。”屏退侍女,乐皇后低头看着案几上的一幅丹青,自语道:“越看越像,可人呢,怎么再不出现了?上天保佑,让我再见他一面……”

她的手抚了又抚,正叹气,忽闻房门咯吱一声,有人轻笑道:“娘娘想见之人可是他?”乐皇后惊诧抬头,但见黑影一闪,那在山庄见过的年轻男子被人推上前来,堪堪立在眼前。“你……”她猛然站起,指着银翼,声音有些哽咽。

秦惊羽及时关上门,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们来此不易,你小声些,莫要惊动宫卫。”乐皇后掩口,神情激动,不迭点头,“是是,你们快坐……”

秦惊羽笑了笑,拉着银翼坐在她对面。

乐皇后慢慢滑坐下来,眼睛盯着银翼,一眨不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翼。”听他这么一说,乐皇后怔了下,“姓银?”

秦惊羽顺势补充,“他养父姓银。”

乐皇后眼睛亮了亮,目光下移,又颤颤问:“你身上……胸口……”

这回不等秦惊羽动手,银翼自行拉开胸襟。乐皇后瞧见那道疤,有如雷击,越过案几,抢到他面前,手指抚上,悲喜交集,含着泪问:“这里……痛吗?”

银翼看着她哭,不知怎的,两行热泪流了下来,摇头道:“从我记事起就有,早就不痛了。”乐皇后怔怔看着他熟悉的五官,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从鬓发到眉眼,从鼻梁到面颊,抚着抚着,忽然哭出声,“你是我的孩儿,你就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银翼身躯微震,只觉那手指温暖柔软得像一个梦,纵是他由来性情淡漠,也不由得眼眶微暖,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惊羽在旁看得分明,开口道:“娘娘可认识一个叫作祁金的人?”

乐皇后点头,“认识,他是先帝的贴身侍卫。”

秦惊羽点点头,指着银翼胸前的疤痕道:“当年为了逃过追捕,掩饰胎记,祁金制造了这疤痕。他现在也在宫中,你若不信,可以跟他当面对质……”

“不用,我信!”乐皇后抹着眼泪,朝她微笑道:“这母子连心的感觉,等你日后有了孩子做了娘亲,就会明白。”

秦惊羽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弄错了,我不是……”

乐皇后含泪拉住她的手,与银翼的手合在一起,“我上回就看出来了,好媳妇谢谢你,帮我照顾棠儿,我苦命的孩子……”

秦惊羽侧目见得银翼默认的眼神,再看看乐皇后一副欣慰的样子,实在不忍出声否认,只得暗叹一声,无语望天——呃,这乌龙摆得,麻烦大了……

银翼也怪,自从死城出来,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总讨厌别人与他身体接触,这会儿竟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了,唇边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秦惊羽翻了个白眼,碍于长辈在场,不好发作,只得由他握着。

乐皇后看看银翼,又看看秦惊羽,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说不出的满意,“你叫什么名字?”秦惊羽如实答道:“我叫秦惊羽。”

乐皇后一介女流,久居深宫,从不过问政事,自然不知道这名字代表的涵义,微笑道:“这名字好,跟人一样好……不介意的话,我叫你小羽如何?”

秦惊羽在银翼的手心掐了一下,干笑两声,“娘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乐皇后擦干眼泪,轻笑道:“怎么还叫我娘娘,少一个字多好。”

秦惊羽极其难得地红了脸,“您误会了,我跟银翼不是……”忽觉手上一紧,侧目瞥见银翼警告的目光,便没再说下去。这个银翼,越来越没有属下的意识了,看在他与他娘终于相认的份上,暂不与他计较。

秦惊羽转而好奇地问乐皇后:“您怎么认出我是女子的?”

扮男人扮了这么多年,她已是娴熟自如,自认不会露出马脚,就连被萧冥囚禁在南越那么久都没人看出,这乐皇后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怎能洞悉?

闻言,银翼也面露疑惑。乐皇后看着他俩,悠悠叹道:“娘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棠儿看你的眼神那么与众不同……”她微微仰头,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现出光彩,“一个男人,只有在望着他心爱的女子时,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秦惊羽张了张嘴,险些笑出声,眼神示意:不是吧,你爱我?全心全意?

银翼狠瞪她一眼:当然不是。

乐皇后见他俩眉来眼去,只当小两口闹别扭,笑问:“你们成亲没有?”

银翼忸怩一下,道:“没。”乐皇后诧异,“棠儿年纪也不小了,怎会……”

秦惊羽皮笑肉不笑,只当没听见。银翼瞟她一眼,闷声道:“我高攀不起。”

乐皇后却是一笑,“有什么高攀不起的,我儿是堂堂西烈太子,这婚事我做主,改日就去小羽府上提亲。”说着揉揉眼角,感叹道:“若是先帝还在,看到你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不知道该有多欢喜……”

秦惊羽听她的话,倒想起正事来,笑着提醒道:“娘娘莫要忘了,宫中已有了正式册封的太子,名字恰好也叫兰棠。如今银翼的身份,倒是有些尴尬了。”

乐皇后面色微变,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倒是,我见着棠儿欢喜得不行,竟忘了。”秦惊羽好奇问道:“那个假太子是兰萨找来的?”

乐皇后点头,“正是。数月前暴民作乱,他镇压后便带回一名少年,说是棠儿。我当时看那胎记,也以为是,可……”可骨肉亲情,不是说有就有的。她可以对那少年和颜悦色,温柔亲切,却始终没有疼到骨子里的感觉。

秦惊羽正待再问,忽听一丝异响,好似有人悄然走近,不由朝银翼摆摆手,做个噤声的手势,暗想这人好高的武功,自己都是直到他快走近才察觉。

“芷,你在跟谁说话?”门外响起询问声,竟是兰萨。

乐皇后没料到他此时会来,不由一惊,“我没事,已经快睡了。”兰萨明明听得室内有说话声,又见房门从里面闩上,起了疑心,“你开门,朕有事跟你说。”

乐皇后坐着没动,手指扯紧衣袖,“明天再说吧,我倦得很,想睡了。”

兰萨见她不肯开门,疑心更甚,“只说几句就走,是关于棠儿的事,不会耽误你睡觉的。”秦惊羽与银翼对视一眼,心知他定要进来,便闪身进了内室,躲在一处帷幕后方。乐皇后眼见他两人藏好身形,才慢慢走过去开门,还没到门边,却听得轰然一声,原来兰萨想到之前祁金大闹宫门的情景,惶急之下只怕有人来此加害,竟一掌劈开房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人也直闯进来。

他见乐皇后脸色苍白,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芷,出了什么事?”

乐皇后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心里不大舒服。”

兰萨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揽她入怀,眼睛却警惕地注视着室内,“是不是有人进来了?”乐皇后身子微僵,往旁边一闪,“没有啊。”

兰萨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宫里混进了刺客,朕担心躲在了你这里。”

乐皇后勉强笑道:“怎么会,我在这里好好的,再说宫里有那么多侍卫,刺客哪里敢来?”兰萨笑了笑,眼睛却看向内室方向,“朕今晚就歇在宸宫吧。”

乐皇后低叫:“不要!”迎上他疑惑的眼神,她声调软了些,淡然道:“你说过,不会逼迫我的。”兰萨面露痛苦,“朕是说过,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你难道就不想跟朕好好说会儿话?朕不是外人,是你的夫君,你是朕的妻子啊!”

“这皇后之位,我本不愿,都是你一厢情愿,要不你下旨废后……”

“别说了!”兰萨出口喝止,把秦惊羽吓了一跳。她看了看身边冷着脸的银翼,忽然发现一个大问题——方才光顾着母子相认,诉说衷肠,她竟没有揭穿兰萨的真面目,也就是说,乐皇后并不知兰萨所为,此时极有可能对他说漏嘴!

兰萨在门口站定,望着那一大片垂下的帷幔,忽然一口气吹了过去。帷幔后的两人正各怀心事,忽觉一股内息袭来。银翼下意识侧身挡在秦惊羽面前,帷幔荡起,凸现出他的身形。兰萨看得分明,冷笑一声,拔出佩刀,向帷幔砍去。眼见帷幔后的两人立时就要送命,乐皇后心中大急,啊一声瘫软,几欲昏厥。

兰萨的弯刀未到帷幔,已自收转,心想她竟知道后面有人,当下气急败坏地扶住乐皇后,眼底充满说不出的怨愤悲苦,“朕这些年如此对你,你竟在房里藏着别的男人!”又朝帷幔处喝道:“那小贼,你逃不掉了,出来吧!”

乐皇后喘息摇头,“不是别人,那是我的儿子……”

秦惊羽心底一沉,但觉耳畔忽热,银翼俯身下来,急促地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你自己小心。”话音未落,他已掀开帷幔一角,跳了出去。

“又是你!”兰萨瞪着蓦然出现的男子,怒不可遏,手臂陡地一震。

银翼甫一出现,只觉面前白光一闪,犹如闪电,额际凉了一凉,不过眨眼工夫,乐皇后就带着哭音叫道:“住手,你不能杀他!”边叫边拉住兰萨的手臂。

就这么一挡,银翼已掠过两人,从窗口一跃而出。

见乐皇后竟不顾一切出手阻挡,兰萨气恼地摔开她的手,追了出去。

乐皇后歪倒在地,又气又急又担心,好半晌才撑起身,只见秦惊羽已从帷幔后出来,正盯着地上的一缕断发出神。

兰萨的刀法,竟这般厉害……她虽然没看到当时情形,却大体猜到,银翼一露面,兰萨就朝他发了一刀。此时才明白,那西烈第一快刀王的称号,真无夸张。他那柄弯刀,在一瞬间就能削去银翼的头发,这是何等身手?只要他多用一分力道,甚至可以削去他的鼻梁。猫鼬般的灵敏,闪电般的刀法,银翼若与他正面交锋,凶险难料!一念及此,秦惊羽顾不得安抚乐皇后,急急蹿出门去。

本来就迟了,再以她蹩脚的轻功,穿过几条甬道,又翻过几道高墙,刚落地,就被人轻轻按在肩上,“别去添乱。”又是他,萧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秦惊羽定定神,身子一扭便挣脱开去,“走开,别耽误我正事。”

萧焰看得脸色微沉,“这招式,是雷牧歌教你的?”秦惊羽扁嘴道:“你管谁教我。”忽听前方传来兵器碰撞声,不由大急,脚下一蹬,就要循声而去。

萧焰出手如风,一把将她按住,“日后我教你更好的……”“不稀罕。”

萧焰眸光微闪,转了话题,懒懒笑道:“不是想追去找银翼吗?跟我来。”

秦惊羽怔了一下,就被他揽住腰,轻轻松松跃上墙头。

他带着她奔驰一阵,忽而停住,隐在一棵大树茂密的枝叶间。

“你——”秦惊羽刚要出声,就被他的手掌捂住口鼻,月光下,但见他长眉蹙起,鼻梁挺得笔直,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显是看到什么为难之事。

秦惊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清底下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银翼远远立在一处,四周皆是持刀侍卫,徐徐朝他走近,包围圈不断缩小;再看这头,兰萨正抓着一人,弯刀抵上那人喉咙,背后是数名虎视眈眈的飓风骑。

“你再走一步,朕就要他的命!”

怎么回事,被兰萨抓住之人,竟是祁金?

秦惊羽却不知,祁金在房里待了一阵,担忧两人,仗着对皇宫的熟悉,悄悄摸了出来,正好遇上兰萨追银翼。他赶紧去救,反而成为兰萨要挟的筹码。

“殿下别管我,快走!”祁金艰难转头,朝兰萨哑声道:“你这狼心狗肺的逆贼,当年害死陛下,又想害陛下唯一的骨血。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嘿嘿,那你就做鬼吧!”兰萨手上的弯刀朝前一压,祁金脖子上顿时血流如注。银翼看得真切,叫道:“住手,你放开他!”

兰萨冷声道:“要朕放开他也行,你束手就擒吧。”

“别!殿下快走,我求求你!”祁金老泪纵横,悲戚喊道:“都是我不中用,连累殿下,殿下不用管我!”说罢就朝兰萨的刀刃撞去,却被他生生扯住,动弹不得。听到此处,秦惊羽大致有了番揣测,侧头看了眼萧焰,欲言又止。

萧焰放开捂着她的手,凑近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想让我去救人?”

秦惊羽忍住没说话。萧焰低笑道:“区区小事,也不是不行,但你又欠我个人情,这人情越欠越多,以后可怎么还?”

还你个头!秦惊羽低头不语,暗地思量:只要此时救下祁金,银翼即可安全离去,届时将几千弟兄尽数召来,不信敌不过飓风骑。不过,硬碰硬到两败俱伤,不是她要的结果。飓风骑,忠心耿耿的西烈皇家侍卫,她倒很看得上眼……

“你想过没有,有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永除后患。”秦惊羽闻言抬眸,“什么?”萧焰笑而不答,忽然直起身,一个漂亮的旋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大步朝人群走去,“陛下这是做什么?缉拿刺客吗?”

兰萨一见萧焰来了,面上有些僵,显然对这个总来碍事的南越皇子很不感冒,语气淡淡,维持着表面客套,“是,这两人便是之前行刺朕与皇后的刺客。”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杀一国帝后,胆子不小啊,不知是何方神圣?”萧焰故作惊诧,看了看银翼,道:“这人我见过。”再看向祁金,忽然现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啊的一声叫出来,“怎么是你……”

此话一出,别说兰萨,就是秦惊羽都一惊: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祁金也认出他是与秦惊羽一道来为自己医治之人,嘴巴张了张,还没说话,就见萧焰飞扑上前,神情激动地道:“恩公,真的是你!”

“恩公?”兰萨眉头拢到一起。“是啊,陛下不知,他便是我全家的恩人!”萧焰抓住祁金双肩,不着痕迹地将他拉出兰萨的控制范围,“我幼时带两位皇妹在山野玩耍,不想遇到野兽,幸得这位恩公出手相救,我兄妹三人才不致惨遭狼吻。恩公对我萧氏皇室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秦惊羽在树上听得险些喷出来——我的妈呀,真是天雷滚滚!兰萨也是将信将疑,“二殿下此话当真?”

萧焰面色一凛,傲然道:“当然是真的,这等大事,我还骗你不成?”他转头又对祁金道:“当年恩公走得匆忙,我单是记住了恩公这秃头和这张坑坑洼洼的脸……恩公不是在游历江湖,好生逍遥吗?却怎么到西烈皇宫来了?”这话明褒暗贬,实是责怪他不该拖着伤病之身到处乱跑,惹出祸事,还连累他人。

祁金心头惭愧,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兰萨知他早年东躲西藏,辗转走了不少地方,此时听得这番说辞,倒信了大半,念在他跟南越皇室颇有渊源,只得收起刀来。萧焰趁机道:“我父皇母后一直念叨恩公,还请陛下手下留情,让恩公随我回苍岐,与我家人见面……”

兰萨沉声道:“不行!就算他是殿下的恩人,却也是我兰萨的敌人。他与他那同伙屡屡行刺,伤我杀我侍卫士兵数人,依照西烈律法,理应问斩!”

萧焰早知是这结果,也不辩驳,自动降低要求,“我南越出兵相助平乱,也有伤亡,看在两国交情上,陛下可以不放人,但不可伤他性命。”

兰萨迫于无奈,只得点头,“朕答应你,先收监审问,不会用刑。”萧焰不忘补充一句,“看来恩公身上有伤,陛下请允许我的随行大夫前去给他医治。”

兰萨嘴角抽搐下,半晌才道:“可。”萧焰听得这话,朝远处站立的银翼投去一瞥。后者会意,微微点一下头,立时跳出包围,朝着宫墙纵身而上。

兰萨气得低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但之前银翼因为祁金被俘才予以停留,此时见他无恙,立时发力狂奔,众人武功差一大截,哪里追得上?

等兰萨返回宸宫,一干侍卫押着祁金也尽数散去,场子里走了个干干净净,萧焰这才转身跃上树梢,对满脸疑惑的秦惊羽笑道:“看傻了吗?”

秦惊羽点点头,复又摇头,“你到底帮谁?”以他的身份立场,相帮的该是兰萨,而不是自己。萧焰笑吟吟道:“我帮银翼啊。”说罢看了看天色,柔声道:“兰萨回了宸宫,你也没地方可去,不如跟我回别院歇息如何?”

笑话,跟你回别院,那不是自投罗网?秦惊羽轻笑,“他去宸宫,难道我就去不得?你不是有本事吗,敢不敢跟我一道?”如果她没想错,银翼甩掉追兵,还会去宸宫,正好在那里碰面,再说她也想听听兰萨在乐皇后面前如何解释。

宸宫此时十分热闹。之前兰萨拂袖而去,乐皇后伏地大哭,闻声而来的宫人劝慰不住,惶惶不知所措。过得片刻,兰萨去而复返,脸色铁青地闯进来。

“都给朕滚出去!”众人吓得面如土色,被总管带着退出寝室,远远守着。

夜幕下,两条身影悄然摸进宸宫后殿,循声而去。“人家夫妻闹别扭,床头吵床尾合,你去掺和什么?此时清风明月,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茶聊天……”

秦惊羽白他一眼,一步踩在他矮下的肩上,像只灵巧的小鹿,敏捷翻上墙头。萧焰抬眸看她动作,眼底闪过赞叹和一丝落寞——自己不在时,她到底跟那人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几个起落,两人隐在假山后,借着殿中摇曳的灯火,凝神细看,但见乐皇后斜倚在榻上,花容失色,两眼红肿。兰萨立在她面前,勉强控制怒容,正低头解释:“朕信你,你也当相信朕、相信棠儿,别被有心之人利用。”

乐皇后打断他道:“那不是有心之人,那是我儿子!”

兰萨好笑道:“又说胡话了,他是你儿子,那棠儿是谁?”

乐皇后低叫:“现在宫里这个不是!”兰萨好言哄道:“好了,你在天台山独处久了,就爱胡思乱想,快睡吧,明早朕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乐皇后冷笑道:“你以为我疯病又犯了?我告诉你,我清醒得很。”

兰萨顺着她的话道:“是,是,你很清醒,是朕糊涂了,都是朕犯糊涂,惹怒了你,朕给你赔不是,行了吧?”

假山后,秦惊羽低声道:“这兰萨倒很会装,乐皇后看起来不是他的对手。”

萧焰插嘴道:“也不完全是装,至少还有几分真心。”秦惊羽不屑哼道:“真心又如何,就可以欺骗吗?”闻言,萧焰怔了怔,面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秦惊羽瞥他一眼,也没多想,继续望向殿内,只见乐皇后直起身来,冷着脸道:“当年先帝遭袭,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棠儿与他父皇一起葬身火海,可二十年后又将他找回来了,你这样,叫我怎么信你?”

兰萨叹道:“朕当时去晚了一步,悔恨不已,听飓风骑说,皇兄已经辨不出面目身形,周围也没找到棠儿,便断定棠儿也惨遭不幸……上天垂怜,竟让我在多年后再遇见他!”乐皇后哼道:“单凭一个胎记,不足以证明。”

兰萨摇头,不以为然,“棠儿碧眸挺鼻,正是我西烈皇嗣的象征。”

乐皇后正色道:“那倒未必,我以前听先帝说过,有些人家与胡商通婚,家族中偶尔也有子弟长有碧眸,只是少见纯色。”兰萨蹙眉,“你还是不肯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乐皇后叹息一声,忽然道:“我问你,先帝的贴身侍卫祁金,真是为保护先帝殉职了?”兰萨脸色微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乐皇后盯着他的眼睛,“你当初跟我说祁金死了,你念及旧情予以厚葬,但时隔二十年,死人怎么又复活了?”兰萨眯起眼,“祁金复活?你听谁说的?”

“我已经召见过他,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

听到这里,秦惊羽有些起佩服乐皇后,竟能说出这话来诈兰萨。不过兰萨心机深沉,定有应对之策。果然,兰萨闻言一惊,却不慌张,长叹道:“既然你已与他碰面,朕也就不再瞒你:你千万要小心此人。这祁金当初失踪得蹊跷,朕一直派人查找他的下落,经过查探,发现他极可能是突袭皇兄的外敌内奸。”

“祁金是内奸?”乐皇后柳眉倒竖,望着他道:“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兰萨垂下眼眸叹道:“那段时日你身子不好,朕……不想你担心。”

乐皇后看他半晌,凛然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听这些片面之词,我只想要我的亲生孩儿,如今真假难辨,唯有滴血认亲。”

兰萨眼神闪烁不定,终是怒道:“荒唐!你不信棠儿,不信朕,却相信外人编造的谎言!滴血认亲,这话说得容易,你要棠儿如何自处?要西烈皇室的颜面何在?真是无稽之谈!朕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说罢,似是愤怒未消,拂袖挥去桌上的物事,又踢翻花架屏风,大踏步朝殿外而去。

乐皇后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任他折腾,只抱紧那架古琴,面上浮起苦笑。

过了会儿,有宫人进来收拾残局,众人都是头回见皇帝发这样大的脾气,吓得只顾做事,一声不吭。收拾完毕,伊莲怯生生过来问:“娘娘可要睡下?”

乐皇后刚要说话,却见窗外一张绝艳的小脸现出,朝自己眨眨眼,不由怔了怔,当下挥手将人屏退,“都出去,本宫想静一静。”众人低头称是,鱼贯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又过了会儿,两道人影翻进窗户,立在乐皇后面前。

“小羽……”乐皇后唤了一声,直觉拉住她的手,“棠……他呢?”

秦惊羽注意到她称呼上的迟疑,转念一想,必是经过兰萨方才狡辩,她对银翼的身份也不是百分百确定了,轻笑一下,答道:“他若是来了,见到您这犹豫不决的样子,心头必定难过,倒不如不来的好。”

乐皇后面色一白,叹道:“我心里乱得很,不知当如何。”

秦惊羽想着她也不易,安慰道:“不能怪您,您现在是兰萨的皇后,跟他做了多年夫妻,自然是你们之间的情分重些。”

萧焰在一旁忍不住好笑,她这样安慰人,倒不如不安慰。

果然,乐皇后脸色更白了,语调酸苦地道:“我那些年病着,都是他照顾我,我清醒后已身处他的后宫,夫君孩儿都已亡故多年,禁不住他体贴入微、低声下气,便发了个重誓:他要是能让我的孩儿死而复生,我便嫁与他……”

秦惊羽当即明白,兰萨在镇压暴动之时看到那名碧眸少年,该是多么欣喜若狂。屠杀上万人,只留他一人独活,便是要让这秘密永远不为人知。

“如此说来,他也算对你一往情深……”秦惊羽如此说着,心里却暗叹,这时再说兰萨加害元昭帝的真相,已没了当初的效果,反似挑拨离间,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不如不提。乐皇后拍拍她的手背,惆怅难言,转眸看见萧焰,微微一惊,“你是……”她在天台山待得许久,回宫也就两日,没见过萧焰倒也不足为怪,只是这神情不像见着陌生人,反而有些激动欢悦。

萧焰亮出招牌式的温润笑容,行礼道:“南越萧焰,见过皇后娘娘。”

“萧焰……姓萧……”乐皇后盯着他的眉眼,喃喃念着,再看看他的衣着服饰,忽而笑道:“你母亲近来可好?”萧焰奇道:“娘娘认识我母后?”他容貌与其母柳皇后颇有几分相似,料想这乐皇后正是凭此认出。乐皇后点头,“我与你母亲有过几面之缘,很谈得来……对了,你今年多大?”

萧焰如实答道:“我年前刚过二十生辰。”

乐皇后拍手笑道:“这就对了,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棠儿就快出生,你母亲刚刚传出有孕。那时我俩开玩笑,说若生得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

萧焰哼了一声,面上微露侥幸。秦惊羽低笑道:“娘娘莫要失望,须知萧二殿下家中还有两个皇妹,都生得如花似玉,这儿女亲事倒是结得。”

乐皇后看她一眼,笑道:“小羽你放心,这兰家男儿都是些死心眼,他既然有了你,便不会惦记别的女子,就算对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不会上心的。”

秦惊羽听得心中一动:兰家男儿,自然也包括兰萨。看来兰萨冷落后宫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怕就是为了乐皇后,却不知三人当年是如何的恩怨情仇。

萧焰面上不太好看,勉强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你面前这位,身份比公主还金贵些。”趁乐皇后不在意,他朝秦惊羽凑近,颇为无奈地低声道:“你惹旁人便也是了,怎么又去惹银翼,还嫌桃花不多吗?”

秦惊羽撇嘴回道:“你管我呢,本殿下人见人爱,人家皇后娘娘又这般热情……”啊哈,她是大夏太子,银翼验明正身后便是西烈太子,两人关系交好也就等于两国关系交好,他南越不急不气才怪!

此时窗口人影一晃,一道黑影翻了进来。乐皇后一见来人,欣喜立起,“棠……你来了!”银翼淡淡应声,面上有些疲倦。他连日奔波,方才甩脱飓风骑的追捕也颇为吃力,进来看了两人一眼,朝萧焰点头道:“多谢。”

萧焰知他是为祁金,面色缓和,浅笑道:“不必客气。”秦惊羽接过话来,“虽然兰萨答应不会用刑,但人在他手里,夜长梦多,还要尽快把人弄出来。”

银翼冷声道:“若是劫狱,人手不愁。”萧焰瞥他一眼,“你这直率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家主子看中了飓风骑,不会让你带人硬闯的。”

秦惊羽看着两人,忽然有些恍惚,觉得这争辩的场景颇为眼熟,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似曾相识……真是魔怔了。只听银翼哼道:“那跟你又有何干?”

萧焰并不答他,而是转向乐皇后,笑道:“娘娘若想了解当年真相,寻回真正的西烈皇嗣,此时便不得心软,任谁都不相信,只咬住滴血认亲这句不放,真金不怕火炼,届时自然有人会露出马脚。”

这话直听得秦惊羽一个激灵,“滴血认亲,真的管用?”萧焰像是看天外异类一般看她,“从古到今,这是辨识血统最直接的法子,你竟不知?”秦惊羽摇摇头,没法跟这些古人解释什么是亲子鉴定,虽然心中疑虑,还是忍住不说。

萧焰看了看她,又对乐皇后道:“既然娘娘与我母后是旧识,我便理所当然,不遗余力促成此事。”乐皇后欢喜低声道:“好孩子,真是谢谢你。”

萧焰笑了笑,迎上银翼冷淡的目光,不乏真诚地道:“时间不早了,还得让娘娘早些安歇,你们两人是打算继续藏在宸宫,还是跟我回别院坐坐?”

银翼正沉吟,秦惊羽轻拉他的衣袖,笑答:“既然萧二殿下诚心邀请,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打扰几日吧。”兰萨对这乐皇后甚是在意,常来常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转回来了,两人留下无益,不如跟他去别院。

临行道别,秦惊羽忽又想起一事,笑吟吟道:“这皇宫里也不好玩,娘娘的琴我看着不错,能否借我弹奏两日?”先前她一直想着元昭帝的手谕,后来看到兰萨打砸殿内物事发泄,乐皇后什么都不管,只抱紧这架琴,不由得灵台一阵清明:那洞内壁上的凹槽,正好能放下这架古琴,或者琴里有什么奥秘?

碍于萧焰在场,她不便多问,只想先借去研究。说话间,她手肘撞向银翼,后者会意,淡然帮口道:“她一向喜欢弹琴唱曲什么的……”

秦惊羽嘴上笑着,“只是一点爱好。”说得俏脸又是一红,所幸没人注意。

萧焰轻笑,“是吗?这爱好倒不坏。”

秦惊羽侧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俊脸——他又知道什么?

乐皇后闻言一怔,目光放柔,将琴递去,“既然小羽喜欢,尽管拿去弹,只是这琴是先帝留下的,他在世时对这琴十分珍爱,连我看了都要吃醋……”

秦惊羽郑重点头,“娘娘放心。”乐皇后摇头叹道:“都说了别叫我娘娘。”她看看银翼,眼里夹杂着众多情绪,终是一叹,“好了,你们去吧,多加小心。”

趁着夜色,三人出了宸宫,见得四处人影闪动,却是萧焰的黑衣侍卫在司职护卫。萧焰在前领路,秦惊羽小心抱着琴,与银翼并行,一路避过巡逻的宫卫,经过一座宫殿时,远远见着里面明亮的灯火,不觉奇道:“这里面住着何人?”

萧焰回头道:“是那太子的寝宫。”秦惊羽想起当初在那山庄浴室见得的龌龊一幕,忍住嫌恶,急急而行,倒是萧焰往那宫殿投去一瞥,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所谓别院,实则是在皇宫中专门划出一块地方,作为贵宾留宿之用。萧焰这院子倒也清幽,尤其是院里的几竿翠竹,如他一般,颇有几分修俊飘逸之意。

此念一生,秦惊羽愣了一愣,在手臂上狠掐一把——最近被他的殷勤献得多了,思想麻痹,警惕渐消,险些敌我不分,惭愧啊惭愧。

在大厅入了座,趁萧焰出去安排事务,秦惊羽对银翼低声道:“你明日一早出趟宫,召集弟兄在格鲁城内外,凡是有土的地方,都埋下铁牌,上面就写……”想了想,朝他耳语几句,银翼听得点头。

过不多时,黑衣首领便敲门进来,请他们去歇息。

房间位于回廊深处,独立出来的三间,银翼那间居左,秦惊羽那间在中。她刚走到门前,右边屋子有人推门出来,眉眼弯弯,含笑盈盈,正是萧焰。

“今晚夜色很好,若是不困,一起弹琴赏月如何?”秦惊羽打个哈欠,道:“我们这些粗人,哪里有萧二殿下的闲情雅致?失陪啦,明早再见。”她本想叫上银翼一起研究那架古琴,此时有萧焰在,只好作罢,抱着琴懒懒进门。

想着银翼就在隔壁,秦惊羽也不担心,和衣靠坐在床上,手指随意拨动琴弦。

琴身异常光洁,似是长年累月被人抚摸,看来乐皇后对元昭帝的思念之情不似作假。只是翻来覆去摸索查看,琴身严丝合缝,始终没发现异常。想了想,秦惊羽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打,忽而停在一处——果然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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