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替你省了不少事了,这房子多好!”Polo最会卖人情。
“咱们算舒服的了,你没看咱班一起来的那帮小孩,住Home stay的,虽然房东帮着洗衣服做饭啥的,那也肯定比不上在家里啊!哭着跟我说,房东阿姨人不好,每天洗澡只让洗七分钟!喝点果汁还要念叨!”
“跟咱们一起住的是对情侣,确切说是到这之后才成为情侣的,”Polo兴奋地介绍,“你知道,在这多少是有点寂寞的,俩人还都是北京来的。一开始那姑娘住在这屋,后来俩人关系确定了,就搬男生那了,这房间就腾出来给你了。多出来的那间,可能会再租出去,或者朋友来了可以住。我觉得蛮好的,你觉得呢?”一口一个咱们,听着我浑身刺挠。
确实是有点寂寞的房间。屋里还留有化妆品香味,坐在床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住在这的女孩曾经春情难耐的心。是不是男孩也曾留宿在这,俩人互诉衷肠?
男生叫向明,女生叫安娜,本身就够洋味的名字,可惜没留美,要不更衬。从学校报到然后大肆购物:买了最便宜的碗、杯子、牛奶、电话卡,补充一句,这里的奶是真的便宜,其余的都和国内价钱一样,不过只是数字一样。晚饭时候才看到这黏腻的俩人。
“好了,咱们人齐了!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是要生活在一起,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喝点吧!”Polo犹有从国内带过去的交际才能,真是没屈着他。
安娜靠着向明举杯喊“Cheers”。她比我们大一届,笑眯眯的很有姐姐的样子。我忍不住端详长得憨厚貌似有御姐情结的向明:敢情你的缘分在悉尼啊,人家等了你一年总算把你盼来了。想完又忍不住笑。
“这哥们你笑什么啊?”向明嚼着牛排问我。
“哦,没什么。我有点吃不惯牛排这种东西,这附近有没有供应中国食物的超市?我刚才没找到。”
“你怎么不早说?”Polo喝口酒压住马上要长出嘴外的西兰花,“我以为你吃够了国内食物了呢,这附近就有,里面东西比国内都全!你们看到没?卖狗那玩意的,好像除了中国人没人买吧?哈哈!”安娜笑着探起身打了下Polo,转身抱住向明,脸红红的一副娇怯的样儿,立刻刺瞎了我的狗眼,真是到哪都逃不开恋人的诅咒啊。
很久没喝酒了,几罐洋啤就把我喝得晕乎乎。收拾完桌子,向明和安娜回楼上例行公事,我开门想透气抽根烟。外面的风很大,也很凉。门口两盆咋咋呼呼的散尾葵,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来回拨动。Polo再一次鬼一样地出现在我身后。
“你让我帮忙打听刘薇薇的事,我帮你问了。”
这句话让我出乎意料。当时只是无心之说,没想到这孩子真的去做,瞬间让我对他好感倍增。
“我找这边的留学生圈子问了很多人,从你老家移民来这现在读研的,就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我也核对了,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没想到我曾朝思暮想的人现在可以离得这么近。我忽然不想让Polo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点什么东西延长这种期待。
“她来得早,现在应该是快毕业了,很多人都说认识她。你知道她有未婚夫吧?”没容我说是,Polo继续说,“分手了。当时处的时候大家就不看好,这回更是沸沸扬扬。”
好了,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想回房间去消化一下。“谢谢。”我转身进屋。
“哎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她现在在City住,离得不远。如果不愿打电话就加QQ吧,号我发给你了,上QQ你就能看见,奇怪你怎么不上。”
我把Polo的疑问关在门外,径直走回房间。
确实很久没用QQ了,连手机号都换掉了,QQ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就算这么想,在敲密码的时候,心还是颤抖了一下,果然,打开后是满满的邮件,全是来自小蕊的。最近的一封是昨天早上发的:
“是不是已经顺利到悉尼了?要照顾好自己。”
按照时间顺序从后往前看上来,从开始的解释、辩白甚至咒骂,到后来只是近乎自言自语的日记——事无巨细地描写自己每天的生活:工作、挣钱、和小其吃饭、和朋友出去唱歌,好像我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你只是这次走得比较远。”她这样写。也许这是件好事,虽然违背了我的初衷,但结局还会是一样的,慢慢地忘记。
没有痛苦地忘记,是我想要的。其实我已经不再怨恨她,这本来也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那天我强抑制住愤怒的情绪摔门而走,只是为分手营造的气氛。我何尝不知道她的苦衷?这种事情的发生能怪得了谁?还不是年少轻狂时种下的苦果?肯定是要自己品尝的。倒是感谢这场如同神来之笔的骗局,让我可以痛快地分手。铆足劲一口气开车回家,路上一直都在回想小蕊说大飞欺骗我的话。那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大飞为什么早在开学初就拉我联盟,仔细想想真是好笑:他需要的是一个追随者,一个和他行走在一条路上但永远比他慢一拍的家伙。其实这个人可以是大明,可以是阿兰,可以是任何人。但他苦心制作着的又是一副民主的面具,他需要这个人和他平起平坐,对其他人有点威慑力,很碰巧的那个人就是我。他需要我的拥护和支持,虽然不是言语上的,但只要和他站在一起,就足够他臆想出一个能支撑他庞大虚荣心的小王国。当然,这个王国是绝对不能倒塌的。而大飞父亲的倒塌无疑给他的王国造成了不小的破坏,他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所以……
我还是由衷地佩服大飞,够爷们。
大飞接到我的短信,确切说是小蕊的短信,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我先确定他还没着手房子转让的事,然后催他先回来看看我,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果然,够爷们的大飞第二天就坐在了我家客厅里。
“大飞,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你要挺住。其实小枝儿是小蕊的妹妹。”左思右想我还是借鉴了小蕊的开篇。大飞听完我提炼出的整件事的精要后,半天反应不过来。我明明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质疑,赶紧澄清:“大飞,这事是真的,作为朋友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要怎么做看你自己的了,相信你能考虑明白。”当然不用我强调这件事的真假,小枝儿通过小蕊知道东窗事发,在大飞还没缓过神的时候又来了那么一下子。
“大赫都跟你说了吧?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和小蕊不同,小枝儿丝毫没有歉疚的意思,也没有说让大飞原谅她的话。可以理解,大飞当时像傻了一样,拿着电话半天不吱声,最后来了句:“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你还爱我吗,这句话要多傻有多傻。如果爱你为什么要害你家破人亡,如果爱你怎么舍得拿流产要挟你,如果爱你还会不计后果地端走你的房子?在我眼里大飞无疑已经走火入魔,但是可以理解,一旦付出确实很难收回,我越发可怜大飞。我拍拍他,“行了,朋友的义务我尽了,该怎么做相信你心里清楚。”
“我要在你家住几天。”大飞爬起来径直进了我的房间关上门。
人会因为心里愧疚而自主拆穿精心编排的谎言吗?我在想这个问题。都已经做到这一步,小枝儿大可以随意否认这些事,就算只说一句“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了你”,相信大飞也一定会甘心受死。她一口承认的原因我不明白,估计也没有机会搞明白了。大飞在网上Q我:“你有小枝儿的消息吗?”
“没有,怎么了?”
“我找不到她了,小蕊也不告诉我小枝儿在哪。”
“算了大飞,成心想躲你的话你肯定是找不到的,这事你就别想了,毕竟……”我想说你老爹过世也不全怪小枝儿,想想还是没拆穿他。
“我不是想怪她,我就是想问问她!”
有时候对曾经的那些放不下,只是因为不甘心。想问问你当初塞给我的那些情话、那些关怀、那些微笑都是假的吗?你给我剪指甲、为我削水果、为我下厨房原来都只是做戏的一部分?你望着我时眼神里的爱意、宠溺、敏感、忐忑、热情、诚恳,你又怎么解释?如果只是为复仇而必须做的,为什么我到现在都觉得如此真实?也许可以退让一步认定你是在假戏真做,那我可不可以问问你能不能继续做下去?陷入感情旋涡的人很难拔出来,不是因为痴情,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我能理解大飞现在的处境,这不是简单的“被骗”俩字能解释清楚的。多多少少的,大飞是曾经对小枝儿单方面订了终身的,他以为自己的爱是种施舍,到头来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然希冀被施舍,十分悲哀。
我是到了澳洲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放不下刘薇薇的。如果她就那样没有了消息也许我就不会有机会感受到。说是算了,但这些数字摆在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我知道之前说的都是屁话,作为老同学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颤抖地加了刘薇薇的QQ,她不在线,验证一栏里打上我的名字,关掉电脑,爬到床上睡觉。一切,随缘吧。
厚厚的书,全英文;冗长的课程,听不懂;繁重的Assignment,做不完。我和Polo不在一个学校,倒是和向明安娜一个学校。全班二十多个学生基本都是华人,几个外国人也都是亚洲的黄色面孔。夹着大衣从楼上走下来,犹带着教室里的凉气步入傍晚的校园,顿时倍感凄凉。这次课堂测验又是个B,哦,我就是个B,失败的B。
“嗨,大赫,我们去Food Hall吃点东西吧!”没穿高跟鞋的安娜也太矮了,逆着光那么一看,好像向明腰里别着个安娜朝我走来。
“好啊。”
向明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打工。
他想去中国人开的饭馆里挣点零用钱。“是安娜的主意,她说留学生打工是很必要的,挣钱是一方面,还可以锻炼下。”向明转头望着怀里的安娜,甜腻腻的。锻炼?又跟哥开玩笑呢吧?练什么?体力吗?锻炼为啥不去要求口语的本地人店里打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口语也不好,我不想锻炼,我就想挣钱。
在澳洲,大部分的留学生多少都会打点工,好赖都能赚出生活费,顺便也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在澳洲打工的机会特多:中餐馆、咖啡店、饮料店、亚洲超市,这些非正式工作都需要大量的外来务工人员。工种也很多了:服务员、收银员、后厨帮工、超市理货。据说,据安娜说,做后厨理货之类的会累一点,工时长,工资还低。相对而言,服务员、收银员就舒服多了。可惜,这种摆花瓶的位置啥时候也轮不到男生。“所以说,我们女生到哪都吃香,运气好点的话,在本地人的店里,工资还会更高!”安娜很善于面带倨傲地说话。
“我一学长,就在本地人的鸡厂打工。一开始我们都觉得他特想不开,后来他跟我们吃饭,说我们才想不开,同样是体力活,他就一流水线工作——往挂钩上挂鸡,一小时三十澳币!加班的时候还拿双倍工资,粗略算一下,他一周能赚一千多澳币!还税后呢!”眼看着安娜的眼睛里就俩字儿——“澳”和“币”。
我们的工作是安娜托人给找的,在个中国餐馆端盘子,每小时十二澳币算不错。就好像你看到任何美国电影里一样,那种洋人中最有市场的怀旧餐馆,古朴得好像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广东茶餐厅。这里的服务就三种,Table:直接在饭店吃;Take away:外卖;Delivery:送餐。老板找的服务员和后厨都是我和向明这样的学生。
工作了一段时间你会发现,只要肯卖力气,在这一定是饿不死的。有时候蓝领挣得会比白领还多。当地人上大学的不是很多,很多孩子高中毕业就直接上的TAFE,跟国内的技校差不多,毕业之后有做电工的,修房子的,反正都是咱国内民工干的活儿。这边的规定,学历高,基本工资就高,同样一个工作,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可以做,那老板必然会选本科生,所以学历在澳洲也变得不是很重要了。这到底是保护了我们还是逼死了我们?
老板是个广东老头儿,平时茶壶不离嘴,一笑露出一堆大金牙。身体还算硬朗,六十多岁离过三次婚养着五个孩子,现任老婆是马来西亚的。我们问他,厉害啊,整个混血儿!他沙哑着笑:我上任老婆是法国的,那儿子才叫混血儿呢!他每每说自己年轻时的打拼经历都轻描淡写得好像在翻书讲别人的故事,活得真是够奢侈了。他人很好,尤其对孩子算是溺爱了。说来也是挺寂寞的,五个孩子,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个马来西亚老婆生的,长得奇丑无比不说,还十分刁蛮不讲理。都已经成年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进店就喊:“爸啦——”然后就一堆掺杂着英语的汉语,抱怨车是旧的,抱怨老师作业留太多,抱怨派对上没衣服穿。女儿抱怨的时候老头儿的老婆就在旁边假装听不到,好像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老头儿赶紧掏钱,喝令老婆赶紧陪女儿上街购物泄愤。马来西亚女人也毫无怨言地摘掉围裙,穿堂而过,黝黑的脸庞深刻的五官有种奇特的肃穆感。
从下课开始忙活,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有时候老板会留我吃顿饭。心情好的话我会唱歌,唱我以前不曾唱过的:“我爱你,塞北的雪——”向明就跟我比着来:“北京小妞——呀!果然风流!”老板拎着茶壶笑嘻嘻地看我俩,“好好唱好好唱,唱好了把我女儿许配给你!”向明就冲我偷偷翻了个白眼,“我不用,我有老婆的,大赫需要!大赫自从来澳洲都没那个,哈哈!”我撵着他跑出厨房,在厨房门那里赶紧收住闸,正正衣冠,端着菜单推门。这天我比平时晚到了餐馆,哼的歌是陈奕迅的《十年》,边唱边捞起池子里油腻腻的盘子打洗涤剂。老板诧异地看我,偷偷问向明,“大赫怎么了?是不是恋爱了?发现他今天走路特别有精神!”我假装没听到,继续做我的分外事。
我很少跟别人讲起自己的事。在这里,准确地说在国外,圈子并不比国内单纯。大家都下意识地揣测在圈外路过的这个中国人到底什么来历。深入浅出地打探,比如:你家是哪里的——先大概判断个家境;你父母做什么行业的——进一步研究下有无交往必要;你什么学历——人的素质也很重要。若几方面都达标的话,圈子就会形成一个强烈的旋涡把你卷入,然后更深入地打探你的私生活,比如:是否有女朋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有合适的就以最快的速度撮合,只要有恋人产生,这个圈子就更牢固了。我深知在外混的人有个组织做靠山十分必要,但这些略有交集又微微互相排斥的圈子,以我的智商实在摆弄不明白。
我低调地混,以期望有个低调的组织吸纳我,让我潜伏即可。至少向明所代表的圈子就不是我能混明白的。我潜意识里总可惜向明这张白纸刚漂洋过海到澳洲就迅速被安娜这支彩笔盯上了,她想把家境不错的向明变成她希望的那样。事实也证明了,只要施以仁爱,向明确实是可以被同化的。安娜也曾探过我的底,明着暗着,让人十分反感。她实在很适合做领袖,对拉拢人心这事特有瘾,哪天她心血来潮整个邪教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今天的反常我也暂时不想说,不想告诉任何人刘薇薇联系了我。不过这实在是很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很怕自己会忍不住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