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上的自杀、哲学性的自杀都不能使人正确地面对荒谬,不能给人以出路,因此在加缪看来,真正的出路只有一个——“反抗”,“对荒谬的沉思在其通途的最后回到了人类反抗的熊熊火焰之中。我就是这样从荒谬中推出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反抗是人与其固有暧昧性之间连续不断的较量。它是一种对不可能实现的透明性的追求。……反抗就是人不断地自我面呈。它不是向往,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实际上不过是确信命运是一种彻底的惨败,而不是应与命运相随的屈从”。唯有反抗荒谬,生活才有希望,这就是生命所应有的意义。
对荒谬的反抗,在加缪那里,有着三个层级的演进过程:个体意识的反抗、个体行为的反抗,以及集体的反抗。个体意识的反抗表现在其成名作《局外人》中,主人公默而索通过冷漠、沉默和无所谓的态度以及保持心灵真实的原则,以局外人的身份在内心深处对荒谬的社会进行嘲弄和反抗,乃至蔑视死亡。他拒斥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和固化的世俗行为模式,其结局只能是以他在母亲下葬时竟然不哭而被判处死刑。他选择了自我的真实、反叛和死亡,获取了精神的胜利和意识上的自由,而在临死前有了“我觉得我过去曾是幸福的,现在仍是幸福的”这样的感悟。这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而又略显乏力的个体意识反抗。随后,在其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加缪又把反抗提升到人的具体行为上,他认为西西弗是一个饱受磨难、充满激情、蔑视神明和权威的荒谬英雄,“在西西弗身上,我们只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到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向山下走去……”西西弗不可能将岩石推上山顶,他的劳役是无效的,他永远处于命运的戏弄之中,但却永远保持着反抗。命运让他受荒谬的摆布,他却直面荒谬,他痛苦的清醒意识造就了自己的胜利,这是通过对荒谬和命运的藐视而获得的自我超越,他的命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加缪说:“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也因此成为用行动反抗荒谬的个体英雄和典范。
无论是默而索个人意识对荒谬的反抗,还是西西弗以其行为对命运荒谬性的超越,都是立足于个人的层面,从个人的角度出来强调反抗荒谬所具有的意义。而最高意义上的反抗,最高意义上对于荒谬的抗争,则应当是属于整个人类的。所以,在加缪的另一部代表作《鼠疫》中,加缪在这里较为完整地表达了他关于荒谬的哲学拯救思想:荒谬-觉醒-抗争-集体抗争-得救。加缪强调,在灾难危及人类生存时,要想获得拯救,唯一的出路就是团结起来,通过集体反抗摆脱厄运。作者塑造了富于人道主义精神、为拯救人类生命而积极抗争的里厄医生这样一个形象。在瘟疫袭来时,热爱生命、具有良知、责任感和尊严意识的里厄医生,临危不惧,竭尽全力地组织人员进行预防和隔离,对病人进行治疗。他不信仰上帝,相信人类唯一可能的救赎就是自救。他认识到人性本能的爱——同情和良知;他积极反抗绝望和荒谬,坚持不懈地斗争,即使在最亲密的战友塔鲁倒下之时,他的精神也丝毫没有怀疑和动摇。在他的努力下,奥兰市中那些道德高尚、勇于献身的人们团结起来,以人道主义的力量与荒谬的命运进行较量,战胜了瘟疫,获得了拯救。同时,在《鼠疫》中,加缪又借里厄医生之口对基督教信仰进行了嘲讽,对荒谬的叙述更加深入了一层。当里厄医生等在竭尽全力与鼠疫作斗争的时候,神甫不敢正视人生的荒谬,畏惧虚无,也畏惧死亡。只知道告诫人们悔罪忏悔、祈求上帝的怜悯。虽然神甫后来也参加到了救助病人的行列中,但最后当他目睹了奥东的孩子的死亡,并面对里厄医生的质问之后,他的信仰立刻陷入了危机当中:“如果我自己感染上了鼠疫,我祈祷上帝还是请医生呢?”他生病后拒绝请医生,而他最终是死于鼠疫还是死于信仰的破灭,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荒谬的疑问,从而揭示了信仰的荒谬,也暗示这样的深刻哲理:拯救只能依靠自己,只能在清醒地认识了世界和命运荒谬的基础上,在现实生活中进行无畏的抗争,才能摆脱生存困境,才能维护和保持人的价值和尊严。
这样,从世界的荒谬性出发,加缪所指给人的是积极地面对生活的荒谬,正视荒谬,反抗荒谬,而并不是在荒谬面前以逃避的方式试图去摆脱。生活世界的荒谬性是人所无法规避的,人能做的唯有反抗。而在反抗之中,人超越了荒谬,获得了幸福。默而索是幸福的,西西弗也是幸福的,奥兰城的人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精神在抗争荒谬的过程中获得了超越和提升。
形就心和与庄子的超越
在庄子看来,人间世是荒谬,那么人在现实中应该如何生存?庄子并非像某些观点所认为的那样,主张逃遁现实。实际上,庄子对于现实荒谬性的揭示,其目的就是试图为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提供出路。
在荒谬的人间世之中,人应当如何生存?庄子认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人间世》),亦即处身于荒谬的人间世之中,你的行为必须要顺从这个现实世界,但是你的内心要保持平和。这是庄子在对颜阖困境的解决之中,借蘧伯玉之口表达的: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人间世》)
在蘧伯玉看来,面对卫灵公太子这样一个“天杀”的储君的时候,必须要警惕,要谨慎,而且要端正自己!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这是庄子所设计的在现实世界中生存的方法,用另外的表述就是“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或者《养生主》中所说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实际上,在这里庄子强调的是要人因顺自然,唯有如此,人才能够在荒谬中求得生存。不遣是非也不是没有是非观念,而是不与世俗斤斤计较于是非得失,“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间世》),“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山木》),这不是一种消极的举措,而是为了让人能够在荒谬的现实中得到安顿的一种权宜之计,其中包含着对于现实生活的深深无奈和对于世人的深切的情感,而并非像通常所说的逃遁。但是,如何才能够做到形就心和呢?形就是比较容易达到的,关键在于如何心和?
而心和,实际上就是保持内心的虚静,一无所执,没有了世俗所谓的是非善恶种种标准,没有了对世俗的制度规范的执着,唯有这样,才能够处变不惊。这实际上就是《人间世》中所讲的“心斋”: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
“心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斋”,实际上是心的一种修炼功夫,它要求人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朵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
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简而言之,就是由耳而心至气,最后达到内心无所偏执、恬淡虚无的一种境界。人要是达到了这种境界,其所产生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人间世》)
在这种境界之下,人心虚无空灵,对外界一无所执,顺世而化,这样,就不再会为世间的一切束缚所拖累,人自然能够在荒谬的世界中保存自己的生命。
当然,这只是庄子对于荒谬世间处理的第一个层面,它只是为了满足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的需要。对于庄子来说,最终解决荒谬的办法在于用道消除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限制,达到逍遥游的精神境界,“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唯有在这种境界之下,现实世界的荒谬性才能最终地、真正地被超越。
结语
从前面对于加缪和庄子关于荒谬及其解决之道的讨论中,我们不难发现虽然加缪和庄子对于荒谬的认识有着文化背景和学术理路上的差异,但是,他们对于荒谬的揭示以及对摆脱荒谬的出路的提示,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第一,无论是加缪还是庄子,其对于荒谬的揭示都是立足于为现实的人寻求安顿生命的需要,换句话说,他们关注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生存状态;第二,对于加缪和庄子来说,荒谬是现实生活世界的基本特征,是生活于世界之中人所必须面对的事实;第三,荒谬之所以会产生都是根源于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与困境;第四,要摆脱荒谬,逃避不是最终的出路,人应该正视荒谬,以精神超越的方式超越荒谬。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以加缪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思想和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其所具有的共通性,与其说是在于其先验的哲学观念和哲学论证方式,倒不如说是在于其立足于现实人生的人文关怀。而这,恰恰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和所应当注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