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是国家的“储才”之所,这里云集了众多文学重臣。翰林们掌编国史、进讲经史、记载起居,并且兼草拟有关文件。翰林虽然官位不高,却经常侍从于君主之侧,因而具有比一般人更加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他们不仅是君王处理公文事务的得心应手的助手,而且是君王怡情遣兴的对象。
乾隆十九年(1754年),31岁的纪晓岚点中翰林,自然是春风得意,但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仅仅是他仕途上走出的第一步。要想在内廷站稳脚跟,谋求引人注目的官位,就必须展示才能,取悦圣上,获得他的信任。纪晓岚一入翰林,便因才思敏捷,为人幽默风趣,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广泛注意与赞许。
晓岚初入翰林院,才华横溢,交往皆一时俊彦,和他同年的有刘善谟、戈徐、胡牧、陈半江、蔡芳三、邹道峰等人。当时的几位颇负胜名的大家中,刘石庵、董曲江、戴遂堂、戴东原、董秋原、刘师退等人,后来也都与他交往频繁。
对老一辈的大臣,如陈文勤、裘文达、介野园、何琇、李文聃、陈白崖这些人,则以业师称之,他的座师,则是孙端人。
据说,文人时尚便是狎妓侑酒,谐谑风流。虽师生同夤,却无所避讳,诗场、酒社,唱和酬酢,往来频繁;不过晓岚不善饮酒,其座师孙端人则酒量很大。
有一天宴会中,孙和晓岚同席,董曲江、刘师退等人亦在座,待孙于酒酣之时,用开玩笑的口气逗晓岚说:
“东坡的长处,你学他可以,怎么他的短处(不善饮)你也全学来了!”
“学生自幼即不胜酒力,稍饮即醉,并非有意推辞。请恩师见谅。”纪晓岚回答。
“不行,不行,”孙端人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杯子:“今天你一定要陪我痛饮一杯。”
“对,干一杯!”
“干,干!”董曲江和刘师退两人,也在旁边凑热闹。
晓岚无奈,硬着头皮喝了一杯。
正在这时,又上了一道名菜“挂炉烤鸭”,大家纷纷举箸,吃得有滋有味,只有晓岚未曾下箸。
纪晓岚吃饭有自己的习惯,日常用餐。爱吃精肉,不食蔬菜、米面,一顿能吃两三斤牛肉,只用茶水送服。但是他有忌讳,就是绝对不吃鸭肉。就算是名厨烹调,也不肯破例。
可是孙端人却不知道纪晓岚这个癖好,便问他:
“这鸭肉很可口,为何不吃?”
“学生是因为一个有关鸭子的故事,所以才不敢再吃鸭肉的。”纪晓岚说。
“噢!是怎样一个故事?”孙端人刨根问底道。
“事情是这样的,”纪晓岚说,“很久以前河间府东光城里,一天深夜,许多人都被一大群狗叫的声音吵醒,大家都跑到外面察看,结果发现有一家屋顶上站着一个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他身穿蓑衣麻带,披头散发,手里挽住一个大布袋,里面发出许多只鹅鸭的叫声,不绝于耳。
那个人背着袋子从这家到那家,所到之处,都从屋檐上掷下两三只鹅鸭来。次日,有的人把所得的鹅鸭宰了吃掉。不过奇怪的是,凡是得到鹅鸭的人家,在那一年里都有人意外死掉,大家这才想起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必是凶煞出现了。”
“贤契怎么也迷信这种可笑的传闻,哪里会有这种事?”孙端人打断了纪晓岚的话,说毕便夹起一块鸭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纪晓岚却接着严肃地说:
“学生的岳家也住在东光城里,并且同时也在那天夜里得到两只鸭子,先岳父兄弟三人也都在那一年里先后去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啊!真的?”孙端人嘴里的鸭肉还没有咽下去,听到纪晓岚的话,沉思片刻,随即又接着说:“不过咱们今天吃的鸭子可不是凶煞送来的啊!”
“对,你这不扫我们的兴嘛!”董曲江笑着对纪晓岚说。
“唔,该罚,该罚!”刘师退也在添油加醋。
“好,就罚你以不食鸭肉为题做一首诗怎么样!”孙端人顺着他们的话对晓岚说。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纪晓岚答应之后,略加思索,即出口吟道:
灵均滋芳草,
乃不及梅树:
海棠倾国姿,
杜陵不一赋。
灵均是战国时期大诗人屈原的字,他曾歌咏过许多奇花异卉,但却没有提起过梅花;杜陵是唐代诗人杜甫,由于他曾在诗中自称过少陵野老而得名,杜甫曾为百花瞅诗,就是不曾讴歌海棠。纪晓岚用这两件事来为自己辩护,作为不吃鸭子肉的理由,巧妙地完成了这个题目。由此可见,纪晓岚的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可见一斑。
“哈哈哈,”孙端人听了笑呵呵地说:“你真是铁齿铜牙,能言善辩。不过用梅树、海棠作比,这鸭子也太荣幸啦!”刘师退等同席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就在这年夏天,纪晓岚又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文人学士,组成了文社,半月聚会一次,评今论古,切磋诗文。文社中有他的族兄纪昭和后来成为着名学者的钱大昕、卢文弨等人,当时都在翰林院任职。就连上科进士刘墉,这时已由翰林院编修升为侍讲,也参加了进来,旧时文社的励学精神和无穷乐趣,使他久久不能忘怀。刘墉参加文社以后,凭借着自己的学识影响和身份地位,很快便和纪晓岚一起,被推为文社的领袖!
一天文社聚会,刘墉提出要集诗对句,各位文友一致赞同,他便率先吟出一句李白的诗:
“文章辉五色;”
钱大昕、卢文弨等人正在冥思苦想,纪晓岚却抢先对出下联:
“心迹喜双清。”
他对的是杜甫的一诗句,与李白的一句合成一联,自然贴切。
钱大昕看他从不示弱,凡有此类唱和,他总是毫不谦让,抢先应对,便出一句杜甫诗,点名要纪晓岚答对。钱大昕吟道:
“学业醇儒富;”
纪晓岚便出一句韩愈的诗:
“文章大雅存。”
卢文弨看看明亮的窗户,吟出一句:
“小窗多明,使我久坐;”
纪晓岚不假思索,张口应答:
“入门有喜,与君笑言。”
纪昭看到此时,心想这位爱出风头的族弟,今天成了众矢之的,禁不住差点失声笑了出来。纪昭比纪晓岚年长几岁,深知纪晓岚的功夫,不会被这几位同年难住。但又想如今都是居官之人,人心叵测,难以预料,万一有个什么差错,因此他认为族弟不应该像少时那样,还是老成稳重一点为好,便插空儿吟出一句:
“胸中已无少年事;”
刘墉在这帮人中,年龄较大,并且早以少年老成出名,一听便明白了纪昭的用意,便对道:
“门外犹多长者车。”
大家觉得这一联意味深邃,都用赞佩的眼光看看刘墉和纪昭。
纪晓岚才思敏捷,自然知道这是两位兄长在警诫自己,于是便笑了一笑,警告自己,今天不要出言无状。看大家兴致正浓,便吟出几位前人诗句,要各位应对。文友们虽不如他对得迅速,但稍加思索,也对得自然工整,如其中几联是:
云山起翰墨(王琚句)
星斗焕文章(杜甫句)
名高八斗星辰上(王廷珪句)
诗在千山烟雨中(张孝祥句)
瑞草惟承天上露(王建句)
绣衣却照禁中花(方千句)
圣代科名酬志业(方千句)
中朝品秩重文章(罗隐句)
彩笔只宜天上用(贯休句)
五骈多绕日边飞(鲍照句)
几番应对之后,人们兴致稍减。像这种歌功颂德的应酬之作,早已是这帮才子们的老生常谈,可以说他们个个是行家,丝毫难不住他们。
这时刘墉想起了一件值得应对的事,对大家说道:”大栅栏的一家剃头店掌柜,前日到府上请题匾颔,我为他写了‘整容堂’三字,却一直苦恼没有合适的对联,各位能否赏脸指点一二?”
刘墉的字写得非常好,称得上是大书法家,纪晓岚说道:
“石庵兄,我有一现成联语,写出就可应付了。”说完便吟道:
虽然毫发技艺
却是顶上功夫
大家听了,击掌叫绝,连声叫好。
这时,钱大昕说道:
“敝人也有一联,虽不如纪年兄之联工巧自然,但作为剃头店的门联来用,却也可以试一试。”此联便是:
不教白发催人老
更喜春风满面生
吟罢众人也都很满意,便要刘墉一并写出。纪晓岚看了,猛然间又想出一联,便道:
到来尽是弹冠客
此去应无搔首人
在座的人无不失声大笑,刘墉把笔停下来说道:“这下可好,都让晓岚兄把客人给剃成了秃和尚!”
大家都佩服纪晓岚妙语连珠,趣味横生。几副趣联随即传讲开来。翰林院的学士们也纷纷来和纪晓岚酬唱,一时传为佳话。
有一年冬天,纪晓岚正在南书房当值,一位太监总管走进来。他听人谈论过新科翰林、河间府的纪才子才华横溢,便走到纪晓岚身边,全身上下地打量起来,看他身材魁伟,英俊潇洒,不像人们传讲得那样一副诙谐滑稽的样子。但看他身上穿着皮袍,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这是当时文人的一种雅好,不少风流学士都是这样,本来也没什么与众不同,但大冬天的,这手里的扇子却没有实际意义,想来也确有些好笑,便向前冲纪晓岚微微一笑,操着南方口音说:
“小翰林,穿冬衣,持夏扇,可曾读过春秋一部?”
纪晓岚听罢总管的话,便知道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这也都是事实。但他惯于戏谑别人,哪里肯让别人耍笑?正要找茬儿回敬一下,忽然明白这老太监刚才几句便无意中道出一联,匠心独运,里面嵌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名,心想这老家伙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好,看我怎么回敬你!想到这里,站起来作揖施礼,笑着说道:
“老总管,生南方,来北地,那个东西还在么?!”
南书房里立刻轰堂大笑。人们看着老太监,笑得前仰后合。老太监这时哭笑不得,十分难堪,无地自容,苦笑着指点几下纪晓岚,口中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落了个自讨没趣悻悻而去。房中的几个人大都议论说,这副联对得真是奇妙无比。
这事在宫中一传,却惹下那一帮太监了,太监们都喜欢他博学多才,乐趣无穷,每次碰到他,都缠着不放,不是出对联让他对,就是让他说笑话。
有一天纪晓岚正忙着起草文稿,两个太监进来找他,说有个句儿找他对。纪晓岚对这两个太监倒是来了兴趣,但心想,你们也不分个场合!口中说道:
“我正忙着,等吃饭时再对吧!”
两个太监一听,赖劲便上来了,怎么也不走,答应除非纪晓岚答上对再走,纪晓岚便说:
“快说吧,什么句儿?”
“榜上三元解、会、状;”太监念出了上联。
纪晓岚看看他俩,郑重其事地说:
“这有何难,对句有了:‘人间四季夏、冬、秋。’”
说完,低头又忙起自己的事来。
两个太监疑惑不解便问道:
“你既然说‘四季’,怎么没有春呢?”
纪晓岚笑呵呵地说:
“请吧!请吧!你们回去想想。”
两个太监站着硬是不走,纪晓岚冲他们挤眼说道:
“为何没有春,你们心里最清楚呀!”
两个太监恍然大悟,不由自主笑起来,红着脸走了。同房当值的文人们听罢,“嗤嗤嗤”地笑个不停……
纪晓岚闹的笑话越来越多,很快便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亲友们为他的戏谑无常很担心,惟恐他说话伤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便都劝诫他要谨慎从事,在宫中说话不可造次。尤其是马氏夫人,常将劝他的话挂在嘴边,纪晓岚听着在理,便设法摆脱太监们对他的纠缠。
事有不巧,那天刚进宫门,就又被太监拦住了,非要他讲个笑话再走不可。
纪晓岚不想再这样下去便急忙推辞:
“不可,不可。今天我有急事,耽搁不得!”
三个太监围着他不依不饶。一个说道:
“你别耍滑!你总是借口脱逃,我们都好久没有听过你纪大人的笑话了。这次不把我们几个说笑了,你就别想走!”
纪晓岚见实在难以摆脱,就说道:“我讲我讲。有一对夫妇,生了三个儿……”
太监急于知道下文,急着问道:“三个儿怎么样?”
“三个儿,下边呢?”
“下边还有什么?”
纪晓岚诡秘一笑说道:“下边什么也没有!”
太监们没有听出结果哪里肯依他,便催促说:“这哪能叫笑话儿!没把人说笑,这不是笑语,你接着往下讲!”
“下边没有了不行,不放你走!”
“下边怎么没有了?”
纪晓岚神色诡秘莞尔一笑,口中说道:“下边就是没有了,你们自己摸摸……”说完拱手告辞。
“啊?……”
太监们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是纪才子又把他们耍笑了。待要拉住他,他已经匆匆远去。
要过年了,人们都知道纪翰林善于题联,所以一时间上门求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使他真有些应接不暇。不过他也真有办法,无论谁来,上联都用唐代高适的一句诗:圣代即今多雨露,下联也集唐诗中的句子做对,而且大多切合来者的身份时况,很受请托者的喜爱。
一开始,他这种办法,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多大兴趣。可是一连几天过去,满意地打发走了上百个请托者,上联总是那句“圣代即今多雨露”不霄改变,下联却绝无重复的句子,翰林院学士们觉得惊奇不已,禁不住拍案叫绝:这河间才子纪晓岚,究竟会背多少首唐诗啊?!
恰好,有位前任侍郎,不久前因某事被贬去官职,受命到翰林院行走。看到纪晓岚给人的春联,全部用同一句上联来颂扬皇帝圣明有道,宽厚仁慈,普施恩泽时,便有意要为难他一下,也来向纪晓岚求写春联。
纪晓岚见侍郎也来求联,很是高兴,他随手提笔写出了上联:
圣代即今多雨露;
那位侍郎看了,莞尔一笑道:
“敝人新由卿二,贬到翰林院行走。”
纪晓岚听罢,忍不住嘴角一翘,心里话,这回有点不好办了,看来侍郎是有意和我开玩笑!这侍郎所说的卿二,就是侍郎的别称,因为六部尚书为正卿,各部侍郎的地位仅次于尚书,所以被称作卿二。这位侍郎被贬回翰林院行走,只不过是来这里协助工作,并不是专住官员,一下就是连降了数级,跟“圣代即今多雨露”一句,丝毫没有联系,但上联已经写出来,又不好不用。
纪晓岚抬头看看身边的同僚,他们眼睛含着笑意,分明是要看看他这次如何对出这位侍郎的联。
纪晓岚沉思片刻,有啦!抬头向侍郎笑道:
“大人来得正好,有一唐人诗句,只有给您用才最合适!”
说罢,信手挥毫。同僚赶紧凑到他身边观看,只见他写道:“谪居犹得住蓬莱。”
这句下联,出自唐代元稹的那首《以州宅夸于乐府》中有这样两句:“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纪晓岚把翰林院比作蓬莱仙境,给侍郎对上了这样一句,说他虽然被贬于此,却因祸得福,到底还是归于“圣代即今多雨露”啊!
侍郎看完,连连翘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同僚们也赞叹不已。说他真不愧为才子。人们又一次被他的博学卓识折服了。
大年刚过,朝中传出圣旨,乾隆皇帝要元宵观灯,诏令文武大臣要广制灯谜,择优行赏。于是,京城里的文人学士们挖空心思,争奇斗艳,佳作荟萃,一下子把灯谜这种民间文化形式,推向了巅峰,被后世传为佳话。
元宵之夜,紫禁城内悬灯结彩,灿烂辉煌。各式各样的彩灯交相辉映,真是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大学士刘统勋等几位大臣,簇拥着乾隆皇帝步入殿外,观赏群臣们敬献的彩灯。宫中灯火辉煌,天上群星闪烁,满月的光辉如银似玉,真是美不胜收。不觉得已走出太和门,来到大清门,见一具彩灯做得精巧细致。乾隆走到近前观看,见彩灯上贴着一副谜联,并且注明上下联各射一字。乾隆看着不停地摇头,虽然很喜欢这副谜联,可就是猜不出是哪两个字。刘统勋等人也凑到跟前看是怎样的对联,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道:
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也是妙文。
联旁小字注明:上下联各射一字。
既爱对句又喜猜谜的乾隆,想了半天也不知谜底是什么。当着文武大臣的面,乾隆哪里好意思讲自己猜不出来,便叫身边的大臣猜射。群臣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但猜来猜去,还是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