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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下篇(6)

车到不冻泉动物保护站,左春玫要找一个名叫索南顿巴的站长。李辉问她认识吗。左春玫说,她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英俊的康巴小伙,事迹很感人。李辉就带她和大家进去找。不想索南顿巴正好在陈列室做标本。李辉向他介绍了左春玫、她的导师。顿巴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但也不让人觉得冷漠,恰到好处的那种温度。倒是在介绍李北烛时,他的目光一亮。李北烛忙闪到一边。

顿巴开始讲解。李北烛才知道,犯罪分子之所以冒死猎杀藏羚羊是因为一条藏羚羊绒的围巾在香港等地要卖十万元人民币。当站长讲到犯罪分子为了省子弹,先打死一个羊,其余的羊就不顾一切地围了那只倒下的羊打转,犯罪分子就乘机开着车冲过去,把它们全部碾死的情境时,他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看见,左春玫和导师还有李辉的眼圈都红了。当顿巴说到有许多被猎杀的藏羚羊肚子里都怀着崽子时,声音是颤抖的。他说,许多志愿者为了巡哨,冻成终身残疾。有的同志,永远献出了生命。整个讲述过程中,顿巴是微笑着的。可那微笑落在大家心里,却是凄风,是寒雨,是承当,是悲壮。

顿巴讲完,陈列室的空气就凝固了。没有人能够说出话。

是左春玫先开口,我们可以捐一些钱吗?顿巴说,不用了,谢谢。左春玫说,如果没有什么规定,我们就捐一些,不多,一点心意。说着掏出两张美元,放在展台上。她的导师也掏出两张。李辉也掏出两张人民币。李北烛见状,溜出去了。

看完志愿者的住宿,大家到一些标志性的景点拍照。李北烛没有去。他借解手隐蔽在一辆北京吉普的后面,面对一个红色的风车出神。

在高远、荒芜、寂寥的高原上,那抹转动着的红格外让他感动。如果是从前,他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诸如:在伸手可触的天空下/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我看见/风在轮回/不动的是蓝/动着的是红一类的句子。但此刻,他却没有在风里停驻多久。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风轮转动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组音符,一组闪着金光飞翔的音符。那是刻遍藏地的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六字真言,那还是顿巴和他的弟兄们一个个昼伏夜出的日子。烈日酷暑,冰天雪地,寂寞孤独……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宁静的浩瀚的星空,那是可可西里最美的梦,也是昆仑神最美的梦。星空上面,布满了藏羚羊的眼睛。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枪声?

李北烛的思绪被李辉喊走的声音打断。

从吉普车后面出来,看见大家已经上车了,就不好意思地往车边跑去。李辉厉喝他不要跑。他才意识到这是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上车,李辉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闹肚子。左春玫说,北烛还没有和顿巴合影呢。李北烛说,不用了。左春玫说,这地方,也许此生就来这一次,还是合张吧。还有刻着不冻泉保护站的昆仑石造型,也挺好的,去吧。李北烛说,真的不用了,天不早了,上路吧。左春玫说,等一下顿巴,他回去接电话了。

李北烛意识到,他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好。既然陪人家来,就应该有个陪的样子,结果倒让人家客人招呼他。他能够感觉到刚才左春玫劝他去和顿巴合影时口气中的公事味和隐藏在背后的不快。

这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隔窗递进四张收据。左春玫问是什么,小伙子说是捐款收据。左春玫看看李辉说不要了吧?小伙子说,这是纪律,你们必须收下。左春玫接过收据。看了看,说,怎么多了一张?小伙子说没有吧。左春玫把票拿出窗外,指着一张票说,这张没有捐款人,是不是弄错了?小伙子眼睛向车里扫了一圈,指着李北烛说,他的。左春玫的目光就很重地打在李北烛脸上。问小伙子,怎么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小伙子要说,李北烛挥手阻止。但小伙子还是说出来了,他坚决不留名,我去问站长怎么办,站长说,名可以不留,但收据必须开。左春玫看了一眼李北烛,翘了翘嘴角,说,我替他收下吧。

顿巴走来。大家下车和他一一握手告别。

司机打火时,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要下车。李辉问落东西了?她说,她要一下顿巴的电话和地址,到时好给他寄照片。不想顿巴说他有她的名片,待会发到她手机上。左春玫有点不放心地说,那我等着啊。顿巴说没问题。

在顿巴和他的弟兄们深情、忧伤而又隐忍的目光里,车开了。

突然,顿巴招手让停车。他跑过来,到了窗前,却一言不发。李辉问顿巴站长有事吗?顿巴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把手上的两挂念珠摘了下来,绿色的给左春玫,暗红的给她的导师。左春玫把念珠戴在手腕上,目光潮潮的。李北烛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打马飞奔的康巴汉子,那是池莉《心比身先老》中的情节:飞机就要起飞,带着太多离愁别绪的女主人公就要出发了,马背上的康巴汉子像箭一样射来……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是多么幸福啊。

谁想就在这时,顿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出乎李北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顿巴的手伸进衣领,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端详了一下,双手举给他。

是一个玉观音。

往回走时,天还阴着。李北烛心里有些着急,就在心里举着一把顶天立地的大刀从天空划过。让他感动的是,过了昆仑山口,他的愿望实现了,前面的云层出现了一道亮光。他指给大家看,大家齐声叫绝。沿着那道亮光,厚重的云彩的冰山缓缓分裂,不一会儿,在冰山的裂缝里,隐约可见一位披着哈达的仙女,侧身躺在云海里,像是做着一个美梦,又像是一个千年回眸。

冰山的大幕以非常快的速度拉开,仙女渐次从云层里剥离出来。不同于川西的四姑娘雪山那么严实地包裹着自己,也不同于滇西的玉龙雪山那样半裸着自己,而像一个气质绝佳打扮得体的大家闺秀,该露的露着,该裹的裹着,既超尘,又烟火。

车停到一条河边。左春玫的导师一下车就举着相机向雪山方向猛拍。刘辉、司机到车对面解手。李北烛叫左春玫下车,左春玫没有吭声。回头一看,她的脸上挂着泪水。李北烛从包里掏出一袋面巾纸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左春玫的导师拍够了空镜头,在远处喊左春玫。

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包里翻东西,最后手里是那条在塔尔寺请的黄色哈达,两手举成一个蝴蝶,向雪山飘去。

大家拍照时,李北烛向身后的河边走去。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想问司机。就当它是恒河吧,李北烛给自己说。这是他此生见到的最高的一条河,也是最从容的一条河。他不知道是因为高成就了它的从容,还是从容成就了它的高。太阳的碎银撒在上面,闪闪烁烁。李北烛想,如果自己这时是一条鱼就好了。李北烛突然想在水上写字,就蹲下写了起来。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字能够在水上面留得住。可他不仅没有沮丧,反而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兴奋得想跳进河里。

看了一眼身后,他们还在变换着角度拍照。心想,这么难得的美景,他们会拍一阵子的,就往前走了一下,找了一个可以隐身的河湾,脱了鞋,临水坐了,闭上眼睛,倾听河水。涛声就鲜花一样开放在他心里,然后把他填满。最后,连自己都是一片涛声了。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包括自己,包括刚才的胡思乱想。他才知道了观自在为何在涛声中悟道。

有声音。侧脸,身边坐着一个人,和他同样的姿势,盘着腿,双手结着空心印。李北烛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动。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地老天荒。

可是不久就有刘辉喊上车的声音传来,像一块巨石落在他心中的水面。他没有理会,继续坐着。不约而同,左春玫也没有理会,继续坐着。李北烛就理解了一个词,心心相印。

直到刘辉站在他们身后。

但不同于以往,李北烛对刘辉没有任何厌恶,反而觉得他是那么可爱。临风喜悦,御风同样喜悦。坐着美好,上路同样美好。爱那射出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谁说的?现在想来,真是智者之见。他看见,他的心里也有一条河,左春玫、刘辉,包括他刚才写下的那句话,都是水面上阳光的碎银。

临行,李北烛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左春玫也学李北烛的样子,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李北烛觉得,他们把河带在身上了。

中午已过,大家都喊饿。但司机说再坚持一会儿,这些路边小饭馆都没法吃。下午两点时,车到一家叫宝银的餐馆前停了下来。坐定,司机悄声说,这条线,就这家有湟鱼。左春玫说不是说一级保护吗?司机说,是,所以只有这一家卖。左春玫说,他们怎么就这么特权,为什么?司机示意左春玫声音小点。说,不知道,反正就他们有得卖。左春玫说,我们不要鱼了行吗?司机说,来青海不吃湟鱼就等于没来青海,要一盘尝尝吧,真好吃,没听导游说湟鱼十年才长一斤吗?左春玫问多少钱一斤。司机说,一百。左春玫说,太贵了,不要了不要了。刘辉说,贵贱的问题我们就不要讨论。你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就算来了青海又能到这地方几次?

对啊,是这么一个理儿啊,我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左春玫幡然醒悟的样子让大家有些诧异。接着,左春玫问司机,是活鱼吗?司机说,是。看看好吗?我还没有见过湟鱼是啥样子呢。司机叫来老板,说,自己人,可以看看黄姐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黄姐,什么意思?刘辉悄悄地说,湟鱼的代号。李北烛和左春玫面面相觑。左春玫说,那我们可以买一些活的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两倍的价钱?老板还是说不行。左春玫说,三倍?老板还是说不行。李北烛说,春玫别开玩笑了。左春玫像是没有听到李北烛的话,说,四倍?老板看司机,司机说,自己人。老板想了想,说,要多少?左春玫说,有多少要多少。老板说,我们每天就能进十斤。左春玫问,还剩多少?老板说,大概六斤左右。左春玫就拿过包数钱。李北烛说,春玫别闹了——老板,她是跟你开玩笑呢——刘辉点菜吧。

刘辉说,鱼还是要吧?左春玫说,你们就发扬一次风格让给我好不好,你们想吃随时可以再来啊,剩下的六斤黄姐我全要了。刘辉说,你真要啊。安检过不了关的。左春玫说,带回西宁,让人做成鱼干总可以带出去吧?刘辉说,这倒可以。左春玫说,我突然想起,湟鱼能够治风湿,我爸风湿病可严重了。刘辉说,还有这一说?左春玫说,你竟然不知道啊,还青海土著呢。刘辉说,惭愧,真没听说,那就全留给你吧。可怎么带呢?司机说,这倒好办,我有一个备用水桶。

可钱不够。李北烛见状,过去问缺多少?左春玫说,一千。李北烛身上正好还有一千,就全给她。

海拔下到三千米时,左春玫和她的导师有了反应。左春玫最严重,备用氧气终于用上了。刘辉就让司机不要停车,开飞车往西宁赶。李北烛多少有些后怕,才理解了刘辉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取消这条线。不久,刘辉也开吐,脸色蜡黄蜡黄的。

李北烛一边掐着左春玫的合谷穴,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祷告。

那天,左春玫打了水往宿舍走,一个男生提了水壶迎面过来。近前,她说,去提水啊。男生不说话,却挡住去路,盯了她看。她说,犯什么神经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她说,讨厌,干嘛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脸都贴着她鼻梁了。突然,啪的一声,胶一样的目光就惊飞了。是路红,从他的后脑勺上给了一本子。他又转过身去,盯了路红看,左春玫就在那儿开心地大笑。但路红不同于左春玫,当着她的面把他的鼻梁揪住了,直揪得男生大喊春玫姐救命。

是春玫救了他吗?现在,春玫就在他身边,但他却觉得她是那么不真实,那么不能让他相信。李北烛、路红、左春玫……是那所大学让天南海北的他们到了一起。也是那所大学让他们再次天南海北。然后有那么几对又把天南海北变成结巢而居。那么他呢?假如他不和路红结婚,他将要和她分手吗?假如他和她分手,那他们的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假如他和她结婚,他们将要相守着一天天变老吗?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假如他和她结婚,那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吗?那么其他人呢?春玫呢?如果说他和路红是烟雨楼台,那么春玫是什么呢?是楼台上空的月吗?这月和楼台又是什么关系呢?又为何要照着楼台呢?月光不是楼台,但它照着楼台。楼台不是月光,但它却在月光里。而楼台和月光哪个更真实呢?他更需要那个住还是照呢?李北烛的眼前就有无数的水墨画在翻飞,但他却不知道那个画者藏在何处,用心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选哪一幅。这背后有着太深太深的水,让他看不透。

这时,车子一颠,左春玫就整个到了他的怀里,这一意外,让李北烛的心一酥。他才意识到,现在的左春玫是这么孤弱,这么需要依靠,他却没有体察到。在此之前,楼台的门窗是一直紧紧关闭着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冷月无声。现在看来,冷的不是月,而是他的心。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也羞愧万分。他突然觉得这两天莫名的忧伤和纷乱的思绪不但无聊,而且无耻。这样想着,一直端着的身子就松开了,就变成了一个摇篮,左春玫的身子就舒服地陷进来了。一种来自左春玫身体重量的美好把他的心填满了。接下来,李北烛的所有心思都在保持和维修那个摇篮上,忘了困顿,忘了烟雨楼台,也忘了危险和担心。

傍晚时分,车到青海湖。一直昏睡的左春玫突然醒来,问到了什么地方。李北烛说青海湖。左春玫就坐起来,给师傅说,我们到湖边去一下好吗?引来大家不解的目光。司机说,还去?左春玫说,我想换一桶青海湖的水。我看过资料,湟鱼在别的水中最多只能活两天。司机不解地看了左春玫一眼,说,有这个说法吗?左春玫说,绝对,《动物世界》放的,赵忠祥亲口讲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司机有点不高兴地说,那就去吧。

车到停车场。刘辉说他帮左春玫去换。左春玫说,你就好好歇着吧,让李北烛陪我去,他精神。李北烛说好的,说着,打开后备箱提了桶往码头去。

路上,李北烛问,头还痛吗?左春玫说,还有点,让你担心了。说着举起右手,看着被李北烛掐肿的地方。说,谢谢啊。

到了湖边。左春玫说,这水怎么换啊。

李北烛说,需要我帮你换吗?

左春玫说,当然需要啊。

李北烛就弯腰掬了一捧湖水,举在左春玫面前,说,鱼呢。

左春玫说,桶里呀。

李北烛说,它明明在你心里。

左春玫说,绝,真绝,那就替我换吧。

李北烛说,好,请把你的旧水先倒掉。

左春玫怔了一下,说,找不到出口啊。

李北烛说,找的那个便是。

左春玫一怔,说,我现在好像能够看到你的那个立场了。

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会想到这一路,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

左春玫说,时间不早了,北烛诵咒吧。

李北烛一惊,说,诵咒,什么咒?

左春玫说,当然是放生咒啊。

李北烛的心里就被感动填满,有种把左春玫揽入怀里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念珠,在湖水中蘸了一下,一边往桶里的鱼身上洒,一边诵咒。

诵毕,左春玫说,我可以补充一句吗?李北烛说当然啊。你也可以送给它们一个祝福。左春玫说,下世做人,去吃他们。把李北烛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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