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堡。
“手抬高,腿弯下去!”林天诀围着王颜卿转了两圈,小孩儿保持着马步姿势战战兢兢地站着,双腿已累得哆哆嗦嗦。
林天诀眉头一皱,抬手就要打下去,“废物,一年了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吗!”
“师父!”小孩儿一声尖叫,抬手就挡在了自己脸前,林天诀的手离他的身体还有一公分时硬生生地停住,他喃喃道:“罢了,你才几岁。”
小孩儿双手捂着眼睛从指缝中偷偷看他。
林天诀又冲他伸出手来,小孩儿一个哆嗦急忙往后躲,但没躲得及,林天诀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我脾气不好,你多担待。”林天诀叹了口气。
“啊?”小孩儿瞪大了眼睛。
“没什么好啊的,接着蹲。”林天诀轻轻在他背上敲了一下。
“哦~”王颜卿撅着嘴一脸委屈地蹲了下去。
入夜。
林天诀温柔地看着眼前身着粉色纱衣的女子,“许久未曾见你了,还好吗?”
一般来说女子穿粉色难免有几分俗气,但这女子硬是将这一身粉色穿得超凡脱俗,她一头墨发直至脚踝,她看着他娇俏一笑,“何为好,何为不好呢?”
“你开心便是好,不开心便是不好。”林天诀专注地凝视着她,那神情仿佛整个春天的阳光都溺在里面,他开口又问,语调轻柔:“彩衣,你过得好不好?”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女子讥诮地弯起唇角来,她压低了嗓音,轻佻魅惑:“你不是都已经把我杀了吗?”
林天诀只觉胸口兀地一痛,这痛来得猛烈且延绵不息,他不得不捂住胸口弯下腰去,对面的女子狂笑起来:“你可知你为何会见到我?因为你想我了!”女子的语调里尽是恶毒的得意,“不过那没什么用,不管你怎么难受,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改不了你杀了我的事实!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女子恶狠狠地瞪住他,“你就休想从这梦魇中逃出去!是你杀了我的!是你杀了我的!林天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林天诀痛得蹲到地上,冷汗顺着额角一滴又一滴地滴下来,足以席卷一切的力量从大脑深处漫过来,他的耳边嗡嗡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他感觉自己像是海浪中一艘孤独的船,巨浪一拨又一拨地涌过来,马上就要掀翻他。他紧咬住牙关等着这股力量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睁开眼,眼前有雪飘落,不远处一片火红梅花正在静静盛开。
这是?!
林天诀心下一愣。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伴随着一道慵懒的吟诗声,一粉衣女子手持一支腊梅自梅林深处款款走出来,“雪入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林天诀看着她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她就那样吟着诗走到他身前来,及踝的长发随风摇着,片片雪花粘在她的秀发上。她是南方女子,体态较小,衣着得体,举止优雅,好似不食人间烟火气。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波冷清,恰似深秋时节悬在天幕的一弯冷月,又似寒潭边下了一冬的皓雪。
她看着他抿唇一笑,纤纤玉手轻佻地在他脸上划过,“公子觉得我这诗念得怎么样?”
“好…好诗。”林天诀顿时心跳如鼓,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姑娘吟得…自,自然是好诗。”
“哈哈。”女子轻掩秀口笑出声来,“你这人呆头呆脑的倒是有趣。”
林天诀愣愣地盯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弯,霎时间冷月沉西山,皓雪化春水。
“喂,傻小子,看够了没?”女子伸手点上他的鼻尖,嘴里啧啧两声,“鼻子真高,好看。”
林天诀慌忙往后一退,双手抱拳,“姑姑姑……姑娘,自重。”
“哟。”女子揶揄地看着他,手指轻佻地抚上他的下巴,“你看我时怎么不叫我自重?”
林天诀大睁着眼睛看着她。
女子笑靥如花。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雪依旧在下,林天诀看见不远处有梅花花瓣静静地落在地上。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不语为仙,一笑入魔。美目盼兮,勾魂摄魄。
这便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追随于她,必须如此。
画面一转,她一身大红纱衣赤着双脚在雪地里跳舞,肤白胜雪。
她身边男人不断,风流放荡;她明眸皓齿,清澈如溪水;她妩媚诱惑,眉梢总含着点儿春意。
他说她不守妇道,她讥诮地笑:“妇道那东西是属于男人的女人才要遵守的,而我是属于我自己的。谁说任性风流是男人的专利,女人同样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他说她酒喝得太多,男人也亲近得太多,对身体不好。她随手折下一支腊梅嗅了嗅,轻轻把玩儿着让花瓣绕过脚踝划过小腿,她轻笑一声,“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懂不懂?”她转了转手中的梅花,“就像这梅花一样,该开时就肆意妄为地开,万一中途遇到像我这般辣手摧花的人也不后悔不是?”
他说她的生活朝不保夕,女子总要踏实安分下来才好。她嘟起嘴吧装糊涂,“我觉得我挺安分的啊。你看我和男人亲近是亲近,但我从来都不会爱上他们,他们与我而言不过玩物。你看我多安分?”
他心疼她风餐露宿,形单影只,一世漂泊。她挑起嘴角来笑,玉手轻扬、腰肢微旋便在雪地里跳起舞来,一片皑皑的白雪,她是唯一绚丽的风景。她说:“我可以是个荡妇,也可以清纯若处子。一切都取决于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我的错,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不是我的错,但我既然来了,我就得按我的方式活。我拥抱着自由,我曾在烈火中淬炼,然后得到了它。”
偶尔她也会委屈落泪,这种时候不多。当她喝多了酒他抱着她时,她总要哭一会儿,她说:“我身无长物,除了一张脸和这副身体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想要什么就得拿我仅有的东西去换。我有什么错?我拿我有的换我想要的,若是觉得不划算当初就不要换啊?哪有换了又骂我卑贱的道理?”林天诀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词句来安慰她,可还没等他找到,这女子已睡着了。明日醒来,她又是那个目空一切、令全江湖的男人为之疯狂的唐彩衣。
他们有时谈到孩子,林天诀说他不喜欢小孩儿,吵得很。唐彩衣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那肯定是你不会哄。我喜欢小孩子,若是以后我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就送他去当杀手,找最严格的训练者训练他。这个世界太危险,他必须要有自保的本事,并有那个能耐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
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他说我要对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你回家。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浓黑色的美目里水波荡漾,她笑得停不下来,“明媒正娶?就你?凭什么?我青玉堂可名列江湖四大组织之一,怎么,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娶走青玉堂堂主不成?”
“嗯。”他点头。
她依旧在笑,“我堂堂青玉堂堂主用不着谁明媒正娶。”
“可是唐彩衣需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好歹收了笑,“凭什么?”
林天诀低头吻在她的掌心里,“凭我爱你。”
她先是一愣,继而爆笑出声来,“爱我?哈哈,你可知这句话有多少人曾对我说过?”
“我和他们不一样!”林天诀义正言辞。
“没什么不一样。”唐彩衣挑起嘴角来,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着身上的薄纱,酥胸半露,她媚眼如丝:“傻小子,你想要我?想要我你就直说,凭你这张脸我也不会拒绝你。以后别再找这种借口,我不信的。”
“姑娘自重。”林天诀跟被烫着似的猛地背过身去,唐彩衣在他身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嘴上虽说着不信,但她还是信了,林天诀知道。他曾看见她跪在破庙的佛像下,声音凄楚地问:“我能信他吗?”佛像当然不会回答她,她睡在佛像下面缩成一团,林天诀走上前为她盖上一件外衫。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接近男人,整个人都显得焦躁不安,最终,她离开了他。那日他睁开眼看到连阴了几天的天空终于放了晴,空气里还有她身上的香味儿,而她却不在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她,他不符合她口中玩物的标准。所以他有那个资格再见到她。
林天诀开始找,他先去青玉堂,她不在,他只能四下里乱转,希望能够见到她,而此时,江湖上正在传青玉堂妖女滥杀无辜,已经杀了不少名门正派。林天诀立马打听着赶了过去。
这次她的目标是青叶派,虽说是不出名的小门派,但门中上下也有上百口人。
林天诀赶到时,她正在吹笛,她依旧是一身大红衣裳、眉眼清丽,与以前不同的是这回她背上背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被一张薄薄的毯子裹着,松松垮垮地系在她身上。
随着她的笛声,她身边有百蛇起舞。
越来越多的蛇聚拢过来,一齐向山门爬去,门中人自是惊慌失措。
她停了笛声,“门中的青叶派掌门出来!”
无人应她。
“呵呵,敢做不敢当啊。”唐彩衣冷笑两声,一身大红衣裳被内力催得舞动起来,“那好,我便灭你满门!”
说着便从鞘中抽出长刀来,一道低矮的山门自是拦不住她,她轻轻一跃便翻过山门,一刀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门中人想拿兵器反击,但在这之前不知被她下了什么药,各个竟都瘫软无力,再加上毒蛇骚扰,一时之间都乱作一团。
唐彩衣一身大红衣裳手持长刀在人群里左劈右砍,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她浑身鲜血,背后的婴儿哭出声来,混着风声尖叫声,组成一幅诡异的美人图。
“住手。”唐彩衣就要削下一个妇人的头颅,林天诀身子一移挡在她面前。
唐彩衣杀红了眼,手下连停都没挺,直接一刀冲他劈来。林天诀急忙拔剑相迎,“彩衣,是我!”
唐彩衣一愣。
林天诀一把抱住她,“是我,没事了,冷静下来。”
唐彩衣愣愣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和她背上背着的婴儿看了个对眼儿,那孩子一见他便哭出声来。林天诀脑中一懵,“彩衣,这是你的孩子?”
唐彩衣猛地一把推开他,歪了歪头看着他,眼中闪着嗜血的狠戾,“让开。”
“别再杀了。”林天诀对她伸出手,“跟我走。”
唐彩衣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伸手想去握,林天诀的手一动,她像被吓着一样猛地将收手了回来。“让开。”她瞪着他。
“彩衣,你这样一点都不美。”林天诀看着她尽量放缓了语气,“乖,把刀放下,我带你走好不好?你不是想永远都漂漂亮亮的吗?”
她背后的孩子仍在哭,唐彩衣一把扯下来就丢往地上,林天诀急忙接住他,唐彩衣看着那孩子冷笑两声,眼中溢出泪来,“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这件事林天诀有所耳闻,说是唐彩衣生了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却不想负责,她这才大开杀戒。
“没事的彩衣,孩子我替你养。”林天诀想去抓她的手被她躲开了,他仍不放弃,“你放过他们好不好?”
“你替我养?”唐彩衣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半晌眉眼中一冷,“你知不知道我想让他死!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想让他死,我吃了那么多堕胎药,摔了那么多跟头,他愣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天生的贱坯子!只有命贱的人才这么抗折腾!”
“那你为何带着他?你若真不喜欢他生下来掐死便是,但你没有。”
“他还没到死的时候。”唐彩衣慢慢擦干脸上的泪水,混着血与泪,她一如既往地妖娆,“待我杀完所有欺辱我的人后,再杀了他。”
“彩衣…”林天诀仍在苦苦规劝。
“让开!”唐彩衣长刀一横。
林天诀没动。
“也罢,杀了你便是!”唐彩衣眉间一冷提刀便向他劈来。
林天诀急忙提剑格挡,唐彩衣刀锋凌厉,招招致命,林天诀抱着一个孩子渐渐落于下风。唐彩衣一个横劈过来,林天诀狼狈地往后一躲,右手条件反射地一松,眼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
林天诀剑锋一挑,本想着挑开唐彩衣的长刀救回孩子,谁知却听得“噗嗤”一声响,他一把揽住孩子站起身来。
剑柄仍在他手里拿着,而剑的另一端却没入了唐彩衣的身体。
林天诀愣在了原地。
唐彩衣也似是不可置信,她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口中涌出血来。
她咳了两声,终于反应过来,她艰难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她每往前走一分,那剑便没入她的身体一分,她终于走到他的身前,拼尽全部力气抬起双臂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口上。
林天诀感觉到了身上温热的湿意,不仅是她的泪还有她的血。
她像每次喝醉了那样紧紧抱着他,委屈得眼泪直流。
“你怎么也这么对我?”她问他。
林天诀说不出一句话。
事后过了很多年,当他当上林家堡堡主时他才查清楚当年的案子,当时在召开武林大会,唐彩衣前去凑个热闹,却遭到了那帮自诩武林正派人士的侮辱,并生下了孩子。
所以她才开始复仇,若当时侮辱她的人出来以死谢罪,她便离开;若没人出来,她便灭对方满门。
她是死在他手里的,她临时前紧紧抱住他,神色凄楚地问他:“你怎么也这么对我?”
这是他所见过的她最委屈的样子,同时,这也是他的梦魇。
林天诀的心脏又痛起来,血,都是血,铺天盖地的血,一片刺目的红色,像极了她的红衣裳。
“啊~”林天诀双手抱住头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彩衣,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嘶叫着,眼泪汹涌而出。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