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是在这雪花飘飞的季节到来了。
这是我来梁国宫的第一个新年。梁国向来不兴节俭，新年更是如此，只是今年的新年，听宫里的老人儿说，倒是比往年还要奢华些。
宫外挂灯笼的宫人有的拿梯子，有的手提着着灯笼，好几个宫人围在殿外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该如何挂上才是最好，从殿里看去，外面的景象简直是热闹极了。如此看来，这个有些寒冷的天气竟是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过节的热情。
锦夜宫内的炉火烧得很旺，四周点着的蜡烛更是让这殿里暖如春日。我身披一袭白色狐裘，静静地倚在窗边，看着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那一片片雪花，其实并不大，但是这雪下了一夜，待今日早晨再看，早已绒绒地铺满了地面。远处的殿顶上也被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得仿佛是要与天相接，空旷极了。若是没有这宫人们来来往往的说笑和打扫，这宫里，恐怕是会难得的寂静吧。
殿外的珠帘被掀开，我转过头，看到了刚进来的宛陵。
“听说今年，宫里热闹得紧。”我淡淡一笑。
她看着我，表情有些为难，似是有难言之隐。
我看出了她的意思，便开口道：“怎么了？”
“刚才奴婢去打听过了，宫里人说，今年的新年比往年还热闹，是，是因为正阳宫的王后娘娘，有孕了。”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越说声音越小，仿佛如此就能让我的心好受一些。
可是心还是在这一刻痛了，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住不放一般，窒息的疼痛从内心深处传来，让我无法躲避。
王后怀孕了。是陈启的孩子。
于情于理，都该如此，不是么？毕竟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即便我们其他这些后宫女子再怎么争怎么抢，都是无济于事，任谁都无法取代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我低下头，忍不住苦笑。曾经还想知道陈启到底是否真心爱着她，可如今后宫其他女子的身子都没动静，唯独王后怀孕了，那么这是否可以证明他对她的爱了呢？
我本无所求，只希望自己的一片真心可以打动他，我所做的一切可以让这个看上去有些冷漠又难以捉摸的男子动心。所以我常常会在御膳房里忙很久，只为了能让他吃到自己所做的饭菜，看到他心满意足的笑容。而上次的匈奴之事，他在难以抉择的时候，我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我并未有太多的奢求，只求能同他多些独处的机会，即便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也已经心满意足。可是，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最终却比不及一个不常露面的王后在他心中的位置？
许久，许久我不曾给宛陵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身旁的案几，用淡漠而疏离的眼神看着案几上的瓷杯。
可能是被我突然的安静吓到了，宛陵赶紧在身旁唤着我：“美人，美人你怎么了？”
“没事。”我淡漠地答道，终于把视线从案几上挪开，看着眼前这个焦急万分的女子。
“其实，其实殿下肯定也是喜欢美人的。前些日子，美人不是还说，殿下每天和您相处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吗？这就说明，殿下其实是喜欢美人的，也是期待美人去看他的。”跟了我这么久，宛陵自然懂得我此刻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只是难为了她要想出这些话来哄我。
无论多好听的话此刻显得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都是那样自欺欺人。
已经过了半晌，我仍旧是愣愣地看着窗外，看着比刚才下得更大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翻飞。殿中的蜡烛缓缓燃烧，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却无法拉回我此刻的心绪。浓重的苦涩依旧是无法阻挡地蔓延在心头，我想找个依靠的肩膀，却不知该去依靠谁。
别过头看着宛陵：“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我，我却对她淡淡一笑：“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毕竟，无论别人如何，我都要好好地过下去，不是么？何况我不过是梁王的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姬妾，这样的失落，我该去学会承受。”
听了我这一番话，她也不再询问其他，便离开了内殿。
我默默地将身上的狐裘拉得紧些，却仍是抵不过心里的凉意。此刻的我不知为何，竟如此疲惫。所以也就不再想其他，合上双眼，将头靠在窗边小憩着。
恍惚中，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揽过我的双肩，缓缓地睁开双眼，却看到，那人，竟是陈启。
蓦地，身体就这样被他腾空抱起，稳稳地放在了榻上。
是梦境吧？此刻的他不该是在正阳宫么？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我做梦了。
我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却感觉到床榻就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我睁大双眼，竟看到陈启就坐在榻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由得睁大了双眼，随即立刻便坐了起来，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
这次倒是他先开口了：“怎么就坐在那里睡了？宫人们也不管，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我心中多了一分暖意，却也只是淡淡一笑：“是臣妾让他们都出去的，殿里无事，何况，臣妾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闻言，他将我搂在怀中，我的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刚才那颗有些恍惚不定的心也似是找到了依靠。而此刻的我，一边沉沦着，一边又告诫自己不要沉沦，我的心就在这样的痛苦中徘徊不定。
半晌，我开口道：“听说，王后娘娘怀孕了。”此话一出，我的心又揪紧了，却是不得不说，因为这是我此刻唯一能记得的东西。
“嗯。”他只是默默地答复了我一个字，却没有我所预料中的欣喜。
“昨天太后娘娘给锦夜宫里赏赐了一些布料，也算是上好的了。臣妾想，等有时间了，就挑一些，亲自为王后的孩子做几件衣裳。这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虽然臣妾不是他的生母，可是，臣妾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我尽量将语调整理的开心一些，却仍是心头有些发酸。
“你有心了，难得后宫里的女子能如此，你能这样想，本王也就放心了。”他沉沉的话语在我耳畔回荡，不咸不淡，相敬如宾。
“下雪了，天凉。何况宫中此刻也甚是无趣，王后娘娘可能也会觉得无聊吧。王后怀了子嗣，殿下，应该多去看看王后娘娘。”
良久的沉默之后，我也只是说出了这一番“大度”的话，只是没人会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头也在微微疼着。
听到我这么说，他也只是回应了一句“知道了”，便将头靠在了我的颈旁，不再多说其他。
我将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低声问着：“殿下怎么了？”忽然又想起陈启从匈奴人那里买马的事，便继续问着，“殿下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知，那买卖之事，进行得还顺利么？”
今天的气氛好像很奇怪。他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我问话问得小心翼翼，总觉得这几个月不见，我们之间好像是隔了一条深深的鸿沟。
他紧闭着双眸，低沉的声音回答着我：“那笔买卖做得还不错，比我想象中的要强，等过些日子有机会了，本王一定带你去看看那些骏马。只是今天我觉得好累，想歇息一会儿。”
听罢，我便离开他的怀抱，将他平放在了榻上，给他拿了枕头，帮他褪去鞋袜，又给他盖上被衾，自己也默默地躺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静静地睡下。一夜风雪，他睡得香甜。而我，则是一夜无眠。
真正去正阳宫登门造访王后，已经是四月份的事了。那时，冬日已逝，春天的气息已经开始慢慢地荡漾在空气里。路过铭心湖畔的时候，那里的柳树已经开始有了嫩绿的枝芽，有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也争先恐后地盛开了。
正阳宫的宫人去禀报之后，我们便踏入了王后的宫殿。
这是我第一次迈进正阳宫的大门，不出我所料，王后的宫殿显然更加奢华。当初刚刚进入锦夜宫的时候，我还有些不适应那里的奢靡，而此刻的正阳宫，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语来表达它的华美。
由宫人领着，我们从屏风后穿过，宛陵为我掀开珠帘，我便看到了正在床榻上躺着的王后张氏。似是听到了珠帘晃动发出的声响，她躺在枕上的头缓缓朝我们的方向扭过来，看到了我的身影之后，便努力地抬起身子，想要坐起来。
看到她这样，我忙上前一步，扶起她因为怀孕而有些臃肿的身形，又拿了个软垫子垫在她的腰后，如此一来，她便能舒服许多。
相视一笑，还是我先开口：“王后娘娘怀孕已有五月之久臣妾才来看望，还望王后娘娘不要怪罪。”
她笑着，缓缓地说：“没事，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很开心了。”
我看着她如今淡然又恬静的模样，忽然想起，与她上一次的相见还是在太后的楠清殿，那时她的热情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有了身孕的她却是多了一分温婉，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抚上那已经隆起不少的小腹，一丝欣慰的笑意浮上她的脸庞，看到这里，我的心里还是不免泛起一阵酸涩，那是由长久的羡慕却求而不得所积淀下来的无奈，虽是羡慕，但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和愤怒，相反的，我竟对这孩子的出世怀着同王后和陈启同样的期待。
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我唤来了还在一旁候着的宛陵。听到我的声音，宛陵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来到床榻边。
我亲切地拉着王后的手，有些自责地说：“原是说新年的时候就来看看您的，只是没想到后来染了风寒，整日里熬药喝药，却也不见好。直到冬天过去了，这病才好了。娘娘有了子嗣，臣妾也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一心想着，本该拿着些好东西来看看您的。只是臣妾找遍了整个锦夜宫，也没找出什么珍奇有趣的玩意儿。恰好当时太后娘娘赏了些上好的布料，臣妾就同宛陵一起给小王子做了些衣裳，虽然算不上珍贵，但也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还希望姐姐能收下。”
转过身，我将宛陵手中的木盒接下，轻轻地打开盒盖，拿出其中置放整齐的衣裳，一件件抖开，让她看一看。
仿佛是我的诚意打动了她，又仿佛是我的礼物与别人相较更有意义，她看着那一件件小巧精致的衣服，竟是一时高兴地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眸中满满的，都是喜悦和感动。
让她看过之后，我又将它们一件件叠好，放到盒内，摆在床头，此刻的王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妹妹真是有心了。”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妹妹你不知道，自从我怀了这个孩子以后，有多少人，拿着多少名贵值钱的东西来看我，无论是前朝的还是后宫的。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位置和权势来的，想着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母凭子贵，来日他们也能有机会一步登天。我也知道，在这后宫里，有多少女子看着我怀着孕，心里不平，恨不得时时刻刻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死去，虽然她们表面上是那样高兴地祝贺我，可这一切，我都懂。看着妹妹你送给我的这些你亲手缝制的小孩子的衣服，我真的很感动，因为我知道，你待我，和我的孩子，是真心的。”
她认真地看着我，似是一口气就说完了这一席话。说罢，她眼中泛起的丝丝泪水更是让我有些惊讶。
身处后宫，地位显赫，自然是别有居心者最愿意接近的对象。想想曾经那个热情的王后，我从不知晓，真实的她，其实是这般孤独寂寞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身处位高者的悲哀吧。外表看起来风风光光，可是一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便被割断了与旁人的最后一丝真情，繁华的背后，其实，是数不清的孤寂和落寞。
就好像现在，我拿着一些再寻常不过的衣服来给她做贺礼，她却早已感动至极，这样的她，该有多久没有体会过人与人之间不带任何利益目的的真情了？
我拍着她的手，安慰道：“王后娘娘，您千万别这样想，其实，宫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希望您的孩子能平安的生下来，然后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的。”也许她并不会赞同我说的话，是的，我自己说的这番话，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可是，这已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安慰她的。
她默然地笑着，摇着头，缓缓道：“不是的，妹妹，你不懂。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就好像在这梁宫里生活，并不是你想与世无争就能安然度日。”
听到这，我开始反复地思索着她的这番话。她这样说，想必已是经历过的，不然又怎会说得如此凄然？
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我本来是来送贺礼的，到头来却让王后娘娘如此感伤，我实在是不忍。
我起身施礼一拜：“王后娘娘，时候不早了，臣妾还要去为殿下准备晚膳，”我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抽走她身下的垫子，让她安稳地躺好，“那些事情王后娘娘切莫再想，况且，若是真有那样的小人，王后您每天吃好睡好，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们就算再嫉妒，再恨您，不也是一样不管用吗？”为了缓和有些清冷的气氛，我故意对她打趣说道。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听了我这一句话，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好，我听你的，什么都不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让他们那些小人没法得逞！”
我将被衾为她盖好，看着她坚定地目光，淡淡一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