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中通着火龙,笼了十几只银霜炭的炭盆,烘得白条石盆里养着的“玉玲珑”的水仙绽出春意几许。
皇贵妃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子,贵女们磕了头,她立即赐坐上茶,每人问了一两句话。蕊心除了被皇贵妃点名问到的时候,心情小紧张了一下,其余的时间都在感叹一件事——做皇帝真好啊!怪不得无数人冒着生命危险前赴后继哩。
长宁侯府也算出美人儿的地方了,谢家几位姊妹的美貌,在京贵城贵女圈中都是小有名气滴,可是跟这满殿环肥燕瘦一比,就泯然众人矣了。
就说坐在皇贵妃下首的蒋贵妃,年近不惑,依然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可以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令皇帝销魂儿的美人儿,还有下头的几位年轻嫔妃,也是秀色可餐,蕊心看得直流口水,皇帝他老人家这辈子艳福实在不浅!
更重要的是,由于长年生活在顶级富贵中,规矩谨严,即使是姿色略逊些的嫔妃,言谈举止间也会透出的高华的气度来。
蕊心扫视了一遍位置比较靠前的几个女人,明心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但是闲聊时也会含蓄地向蕊心说一些宫中嫔妃的事。
蕊心就开始一边回忆明心的理论,一边用事实来验证。
皇贵妃殷氏只生了一位公主,所以即使现在统驭六宫,对皇长子的生母蒋贵妃也是客客气气的,然而皇贵妃并不会因此失了身份,她们之间应该是表面上融洽,暗地里各种角力。
贤妃沈氏,这是大姐姐明心的正经婆婆,沈?蕊心突然想起来了,宣城侯的祖籍也是海宁,这么说贤妃的娘家跟沈云飞他们家还是同族,怪不得沈云飞跟谢子晟和长宁侯府走得近呢——原来属于同一个利益集团嘛!
听明心说,当初贤妃入宫后,生了皇三子和皇四子,可惜都夭折了,后来才生下皇六子恪亲王,大概这时贤妃对怎么保护孩子也有一定经验了吧。
有子嫔妃中,蕊心还认出了两位,分别是皇五子的生母禧贵嫔和皇七子的生母韩昭仪,韩昭仪是告老还乡的韩阁老之女,姿色在后宫女人中实在不起眼,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仍然没混上妃位。
比起韩昭仪,禧贵嫔倒是更年轻些,热情活泼,又生了一张巧嘴儿,不过皇五子都这么大了,她才只是个贵嫔,想必是出身不高的缘故。
蕊心落座之后,蒋贵妃就一直盯着自己,盯得蕊心有点发毛,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蕊心觉得说不定是蒋贵妃想故意找茬儿,就等着她犯点儿小错好让她出出洋相,蕊心立刻进入了橙色预警的状态,眼锋不自然地向四周打了一圈,这一瞄,又从眼角的余光中瞄到了严如珂,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橙色预警变红色了!她甚至有点后悔入宫来了,跟素心一样猫在涵芬榭里多好。
蒋贵妃却不肯放过蕊心,呷了一口香茶,笑道:“你们看谢家的三小姐,怎么瞧着跟咱们这里的哪个人有点像呢!”
她一句话,使整个殿里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蕊心身上来,刺得蕊心脸上火辣辣的,几位高位嫔妃含笑不语,蒋贵妃又道:“韩昭仪,您看呢?”
韩昭仪闲闲将一杯茶举到唇边,又放下,温柔笑道:“娘娘恕嫔妾眼拙,并未看出来。”蕊心方才明明看到韩昭仪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异了,这时却坦然镇定地说没看出来,真是老练成精了。
蒋贵妃就有些不悦,仍然不甘心道:“哎呀,可是我只觉得面熟得很,想得脑仁儿都疼了也没想起来,敢情是老了,记性也差了,不想各位妹妹竟怎么也跟我一样了呢!”
女人谁愿意承认自己老啊!尤其是宫里的女人,可惜蒋贵妃的激将法在几个高位嫔妃中根本就不起作用。只有禧贵嫔又转过脸来,仔细打量了一眼,道:“啊呀,我想起来了,是像妍妹妹的模样!”
蒋贵妃立刻拍手笑道:“不错不错,到底贵嫔妹妹年轻,比我们记性都好!”
禧贵嫔喜形于色。
妍妹妹?想必是宫中嫔妃了,她一个未嫁的姑娘被人与嫔妃相提并论,总是奇怪,她不能说“我也觉很像”,也不能说“过奖过奖”只能低了头,手里绞着烟雾紫对襟芍药褙子的一片衣角。
贤妃肃然道:“只是衣裳颜色有些像罢了,妍妹妹平时也爱穿紫色的,我倒没看出怎么像来!”
禧贵嫔眼角一飞,立时变了风向,道:“呃……许是我方才看错了……这……嫔妾也不大确定……”
韩昭仪是个和事佬,出来岔开话头,问道:“对了,怎么不见妍妹妹来呢!”
蒋贵妃咯咯笑道:“早上我看见御前的高公公又送了许多补品去碧琳馆,想必是……”妆容精致的长眉轻轻一挑,“还没起呢!”
禧贵嫔立刻黑了脸,撅嘴道:“是啊,妍贵人怀了三个月胎忽然小产了,这身子且得养一阵子呢!”
皇贵妃沉静却不失威严地说了一句,“妍嫔已经升为正五品的嫔了,看来禧贵嫔的记性并不见得好啊!”
此言一出,禧贵嫔立即噤了声,蒋贵妃刚才还说禧贵嫔记性好,皇贵妃偏见缝插针地说相反的话,真是相映成趣。
这帮女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呀!蕊心只盼着这坑爹的晋见赶紧结束,一面庆幸当初穿过来的时候跑偏了那么一点儿,要真是穿到这狼奔豕突的后宫,天天跟一群披着画皮的美女周旋来去,日久天长,就是不被搞死,也得被搞疯!
这时,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的刘芳仪笑道:“妍嫔出身莘国公府,又深受皇上宠爱,生皇子是早晚的事,就是得个妃位,也是易如反掌的!”
这几句挑拨令禧贵嫔暗暗切齿,她就是因为出身不高才混得不及其它的有子嫔妃,冷哼一声,道:“莘国公府是不差,可惜了,生母不过是个歌伎!不然她小产之后还能晋个从四品的芳仪什么的。”
刘芳仪还没想出怎么驳回,就听贤妃冷笑道:“不错,歌伎的身份,是不及宫女多了!”
刘芳仪和禧贵嫔一下子都老实了——她们都是宫女出身!
皇贵妃见新春茶话会说着说着歪了楼,立刻找台阶下,对贵女们笑道:“都是些年轻孩子,坐了这会子一定拘坏了,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你们各自在宫里逛逛吧,只别迷了路!”云淡风轻的口气,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蕊心跟随贵女队伍告退,出了披香殿,这才松了小半口气,今日天光明媚,她穿过阔朗的庭院,见没有被召入殿的贵女们都三五成群地站在院里低声交谈呢。杨氏这些诰命们在披香殿还没出来,蕊心想去找严文珂说说话,一边等杨氏一起出宫回家。
她一路走出披香殿,都没看见严文珂的人影儿,却看见锦心正在跟一个贵女争吵。
“哼,我不过说了句实话,你别跟我这里脸红脖子粗的,莫不是怕你娘在家庙里寂寞,也想跟过去陪她!”蕊心认得这个贵女是奉意伯潘家的小姐,奉意伯嫡妻无出,就将庶出的一儿一女放在身边抚养,这位潘小姐便是一直长在嫡母跟前的,在府中向来以嫡女自居,可是方才入披香殿晋见的名单中却没有她,她很是不忿,又不敢对那些晋见的嫡女们找茬,忽然看见锦心这个侯府嫡女也没被召见,想起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平氏的八卦,就走过来冲锦心冷嘲热讽一番。
蕊心不屑,世人就是这样,没本事与真正有实力的人针尖对麦芒,就去踩不如自己的人一脚,好借此来确认个人价值。
尽管锦心是蕊心最讨厌的人之一,不过这是在宫里,锦心是长宁侯府的嫡女,若是被一个伯爷家的庶女羞辱了,长宁侯府的脸面也别要了。
当然,锦心从来就不是肯忍气吞声的,立刻反唇相讥道:“我娘进家庙怎么了?嫡妻才有资格进家庙呢,若是外头买来的扬州瘦马,下三滥不如的东西,再投十次胎也别想进家庙!”
这句话像刀子似的,句句刻毒无比,潘小姐的生母就是扬州瘦马出身,当然,潘小姐一点都不瘦,却像马一样会踢人,一时激动抬起手就去煽锦心的耳光,手在半空突然被人架住,“放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潘小姐一见是蕊心,眼珠子就先缩了一缩,气焰立时小了大半,“是你家二小姐先出言不逊的!”
“哦?”蕊心鄙夷道,“我怎么没听见?我只听见你对我二姐不恭!闲话少说,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在这里亲口给我二姐姐赔不是,要么咱们出宫之后再论,到那时就不是赔个不是这样简单了,长宁侯府若是能任人欺侮,也别要侯府的体面了!”
潘小姐有些踌躇,谢蕊心一掺和进来,事情就难办了!一面又想不通,不是都说她们姐妹不和的嘛!
“我……我一时失言,还请三……三姑娘宽恕……”潘小姐声音越来越小。
蕊心嗤笑道:“你没听懂么?你得罪的是我二姐,你该向我二姐赔不是!”
潘小姐一见锦心那怒气未消的俏面孔,又觉得不甘心,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只听后头一线沉稳严肃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蕊心回头一看,只见明心的奶母卫嬷嬷与一位三十上下的女官站在身后,心中一喜,卫嬷嬷是长宁侯府出来的,不好参与,只笑道:“这位是宫中的穆典正,你们还不快见礼!”
典正是正七品女官,属宫正司,宫正司是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掌管大事奏闻,书记功过的,是嫔妃们等闲都不敢得罪的主儿,
三位贵女不敢怠慢,福身见礼。
穆典正说:“潘小姐,我方才听见你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了,你自己既已知道错了,就向人赔个不是——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也不再追究于你!”
潘小姐哪敢不应?只得向锦心赔了不是。锦心很看不上她的样子翻了个白眼。
潘小姐原以为事情完了,不料穆典的声音却比方才更加冰冷:“潘小姐,你家里人从未教过你规矩么?向长辈赔不是,要磕头,谢二小姐与你是平辈,至少也该行个平礼才是,哪有你这样大喇喇站着赔不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对谁发号施令呢!”
宫正司的女官连训导公主都是家常便饭,训潘小姐简直就不够一碟小菜的,潘小姐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得照穆典正说的,依足了规矩给锦心行了礼,又赔了不是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