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表哥的家不难找,根据母亲临终时告诉她的路线,很快就看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虽然门上和柱子上的红漆斑驳脱落了不少,仍不难看出主人当年显赫的身份与地位。
连敲了许久的门,一直没有人来开,看来是没有人在家。
萧念和阿秦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等着表哥回来。
时间很快过去,夕阳将要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半片天空,路上过往的行人由少变多,又由多变少,渐渐地,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来来往往。阿秦靠在萧念的肩膀上,困得直打哈欠,“小姐,会不会表少爷已经搬家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这也是萧念所担心的,母亲与表哥家有多年没有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表哥和自己都不过五六岁年纪,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萧念安慰着阿秦,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表哥要是搬家了,准会捎个口信儿给咱们。再多等等,说不准马上就看到他了。”
阿秦哦了一声,继续打着哈欠。
一双露着脚拇指的大黑鞋从萧念面前走了过去,然后又走了回来,反复折腾了几遍,终于蹲了下来。
难道是表哥回来了?萧念心中想着,顺着脚的方向往上看,一张还算干净的脸正冲着她笑呢。这人看模样,年龄似乎不是很大,但那一头花白的发丝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还有那打扮也着实怪异,要说是个穷人吧,却是上好的丝绸打的补丁,要说是个富人吧,干嘛还穿麻布,而且还有补丁的破衣服,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胸口的衣服上不知道是用石墨还是烟灰,画了个变了形的太极图案。
萧念一愣,看着对方,思索了一会儿,说,“大伯,我和阿秦是来投奔亲戚的,身上没钱了。”
大伯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把我当乞丐了?这是对贫道极大的侮辱,我是个道士,正经的出家人!”
萧念立即顺着大伯的话,改口说,“道长,那您是找我有事?”
老道士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一本正经道,“贫道看病算卦都不在话下,看你这样子不像生病,那就给来给你算一卦吧。”
“道长,我们真的没钱,付不了您的卦资,不信您看。”萧念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了空瘪的钱袋,打开给老道士看。
老道士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里面的确是连一文钱都没有,他义正言辞地说,“贫道是个出家人,会图你那点钱?当然是白给你算了。”见萧念和阿秦面露惭色,又道,“见你像是个大家闺秀,一定识文断字,咱们就来测字吧。”老道士从怀里摸出一根枯树枝,递给萧念,“就用这个,在地上写个字。”
萧念不由自主接了过来,随手在地上横横竖竖地写,拼成了一个“旦”,写完之后觉得不妥,又在左侧加了一个“女”字旁,成了“妲”字。
“确定是这个字么?要测些什么?”
萧念肯定地说,“对,就是这个字。道长能看出什么,就说什么吧。”本就没报什么希望,权当哄老人高兴好了,随他说去。
老道士捻了捻花白的长胡子,唾沫乱飞地说道,“从写字的方式来看,你做事犹豫不决,还会很轻易改变最初的想法,所幸一旦拿了主意,就会坚持到底,碰到南墙也不回头。从字上看,‘妲’可以拆成‘女’和‘旦’两部分。‘旦’,上为日,下为一。日,太阳也,可生万物,天子常自比太阳,泽被苍生。一,可看做大地。日与一合起来,是旭日初升、大地迎新之意,此刻是昼夜更替之时,乃朝代更新之象,恐怕天下即将大变。‘妲’字,是一女居于天子左侧,我朝素来左尊右卑,此女可主天子之事。我猜想,最多不过十年,天下必将大乱,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就是天子身旁的一位女子。”
不是测字么,前半截还靠谱,怎么说到后面,就拐到了政事上了,百姓妄自议论朝政,是杀头大罪。万一被人告到官府里,恐怕连听者都要被砍头。萧念和阿秦对望了一眼,都觉得眼前这个老道士不是傻子,就一定是疯了。
老道士正说到兴头上,见听众不怎么忠实,不悦地提醒,“你是不是以为贫道扯得太远了?耐心一点,很快就说到你了。”
没说到萧念就这么口无遮拦,要是说到她,还不定什么样呢。想到这里,萧念立即站起身来,从头上取下了一支金发簪,塞进老道士手里,“道长,您说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个心意,您别嫌弃,回去换点吃的用的。”
老道士拂袖道,“你以为贫道是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拐着弯地骗你这点东西?贫道告诉你,你错了!别人花大价钱,也未必能让贫道张一回嘴。”老道士一面斥责,一面将递过来的发簪揣进怀里。
“我知道您老是高人,看不上凡间的俗物,我这不是想沾点您的仙气嘛。”萧念费尽心思地解释。
不知道是老道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被萧念几句话哄着了,居然不再提刚刚算命的事情。
萧念正要再接再厉,好把这老道士哄走,只听得远处一个年轻人冲着这边大吼了一句,“老家伙,又在这里骗钱,你给我站住!”
老道士哪里肯站住,一听到这话拔腿就跑,溜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没影儿了。
年轻人追到朱漆大门口的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累得躬下身子,喘了半天粗气。气顺了,才留意到一旁还站了两个姑娘,他问,“被老家伙骗钱了还是骗东西了?”
“没有骗我,是我自愿给他的。”萧念说。
“我又不笑话你,被骗就说被骗呗,老家伙干这事不是头一回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外地来的?干嘛来了?”
“家道中落,家母临终前让我们来找表哥,说他会照顾我们。”萧念据实回答。
年轻人看了看朱漆大门,阴阳怪气地问,“不会就是他家吧?”
萧念和阿秦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哦,他家里的人早就死了很多年了。”年轻人的回答,在萧念心里给了重重一击,她忙追问,“这位大哥,你真的没有记错吗,我的表哥叫萧庄,壯字上加个艹头的莊(庄)。”
反复跟这位年轻人确认过之后,萧念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她仿佛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呆住了。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表哥,就这么没了,太突然了。她还卖掉了老家的旧房子,凑出了几两银子的盘缠,全都用在了路上,现在她和阿秦身无分文,又能去哪里呢。在双重打击之下,萧念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阿秦在一旁扶着,十之八九会跌到地上。
“你也别太伤心了,趁着天色还未全黑,赶紧找家客栈住下,为自己将来好好打算。姑娘,我有事先走了,节哀吧。”年轻人说完,急着转身离开,慌乱中,一头撞到了另外一人身上。
那人刚刚要怒,待到看清了来人的样子,释然道,“萧庄,你慌慌张张这是要干什么去?”
萧庄一手撑住额头,哭丧着脸,狠狠瞪了一眼那人,“你管我干什么,我爱去哪儿去哪儿!闪开,杨大成,别挡着道儿。”
“嘿,半天不见,你小子脾气见长啊。你别忘了,没有我,你那些赌债能拖到今天还没人催你要么?”杨大成说着,往路边随意一撇,看到了萧念和阿秦,恍然大悟,“原来是佳人有约,看来是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得了,我立马消失。”
“你胡说八道什么,那是我表妹!”萧庄摸出了钥匙,利索地打开大门,对萧念说,“刚刚表哥跟你开了个玩笑,走,咱们进屋里说。”
萧念跟阿秦跟在萧庄身后,进了院子。道路两旁种了两行竹子,因多年没有人修整,疯长成了杂乱的一团。再往前是大厅,房门掩映在一尺高的野草中间。看来这些年,萧庄家里过得也不怎么样。
萧庄把萧念让进屋里,让她们坐一会儿,自己跟杨大成出去置办点酒菜,一会儿回来。看着落满尘土的房间,萧念看不下去了,她们打来一桶水,开始整理屋子。
路过几家酒馆,萧庄站在门口看了看,都没有进去,他说,“杨大成,再借给我点银子。”
杨大成当场拒绝,“你有完没完,借了多少回了,还过我一次吗,我再借给你就是傻子。”
“你以为我愿意借钱啊,要是我自己,我饿死也就是一条命。现在不是表妹来了,我没办法嘛。”萧庄说。
杨大成眼睛贼溜溜的一转,想出了个坏主意,他邪笑着道,“你表妹长得可真好看,干脆把她嫁给我得了,以后成了亲家就是一家人了,要多少钱都好说。”
“呸,少打我表妹主意,就你那贼眉鼠眼的模样,一头母猪嫁给你都是你的福气。”萧庄毫不客气地揭开了残忍的事实。
杨大成讨了个没趣,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过了会儿,他的小眼睛蓦地一亮,“我有个正经的办法,既能让你表妹有落脚处,又能把你欠的赌债还了。”
萧庄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问是什么办法。杨大成靠在他的耳边私语了几句。
“不行,那可是我表妹!姨妈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这么着,她不得跟我姨夫从棺材里跳出来,把我拖进去。”萧庄连连摇头,不肯答应。
杨大成顿时换了副了表情,冷冷道,“那以后你别再跟我借钱,跟表妹一起饿死吧,!”说罢,就要走人。
“让我再想想。”萧庄在原地踱来踱去,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去,街边的酒馆挂起了灯笼,他才做出了决定。
这时候,萧念和阿秦已经在萧府里收拾了几个时辰,屋子里总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阿秦替萧念拭去脸上的污垢,心疼地说,“这些粗活儿留给我做就好了,小姐,你何苦非得自己动手呢。”
萧念满不在乎的用袖子抹了抹,笑着说,“我是来求人收留的,怎么还能像以前在自己家里一样呢。能做的了的,我都尽力。得空再画几个样子绣出来,还能换些钱,表哥也就少些负担。”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萧庄和杨大成两人一起走了进来,萧庄大老远就兴冲冲地喊着,“表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见表哥回来了,萧念和阿秦摆好了碗筷,四个人一起围坐在桌子旁。
萧庄不停地给萧念和阿秦夹菜,大献殷勤。萧念一一受了,不住地道谢。阿秦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把夹来的菜全都放到一旁,一口没动。萧庄以为阿秦不爱吃,又多夹了几样放到阿秦的碗里。
阿秦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你不是死了吗,在这夹什么菜!”
萧庄连忙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萧念,一杯递给阿秦,“是表哥不该开这个玩笑,在这里跟你们赔不是了。表哥保证,你们以后吃好的喝好的,绝对不会再让你们有一点点不痛快。你们要是肯原谅表哥,就把这杯酒干了吧。”
见萧庄言辞恳切,已有悔意,萧念心中的不快也一扫而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阿秦却偏过头,装作没看见没听见。萧庄尴尬地端着酒杯,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萧念。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头一天就这么不愉快,往后不更难相处了。萧念会意,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阿秦,劝道,“表哥都认错了,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记仇了,啊。”
阿秦看着萧念,心里虽然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却不好拂了小姐的意,只得接过酒杯,也饮了下去。
看着坐在对面的杨大成似笑非笑的样子,萧念刚开始还有些疑惑,不多时,突然感觉头昏昏的。她双手撑住桌子,对阿秦道,“阿秦,我好像喝多了,扶我一把。”
阿秦刚刚站起身,咚的一下又坐回去了,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越来越沉,“小姐,不行了,我也喝多了。”
说完这话,阿秦头一偏,合上了眼睛。
随后,萧念也倒在了地上,在失去知觉之前,她隐约听到杨大成说,“一次两个姑娘,这下不光吃喝,连回梁国的盘缠都够了。”难道是要把她俩卖去妓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萧念彻底昏了过去。
萧庄催促道,“别傻站着了,赶紧动手吧。”
杨大成与萧庄将她们身上的首饰和值钱东西都取了下来,然后把人分别装进一个麻袋,一手提着一个,拖到了大门外的一辆马车上。他们跳上了马车,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在空无一人的深夜里飞奔起来。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一声声凄厉无比,惊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