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爱丽丝摸着自己喉部,觉得酸痛难忍。几天后痛苦不但没减退,反而有些微微发烧,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体变得倦怠无力。她开始拼命地咳嗽,不用医生说,爱丽丝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肺结核”是也专门找穷人纠缠不放的绝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几天,吃晚饭的时候,爱丽丝告诉丈夫:“托马斯,我们又有孩子了。”
托马斯默然放下刀叉,咽下食物,问道:“什么时候生?”
“我想可能在圣诞节前后。”
托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个累赘的圣诞礼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头走了出去。
爱丽丝长叹一声,她理解丈夫的急躁,的确,一切都这么不顺心,她的肺病,安妮的眼疾,现在又加上一个花钱的婴儿。日子怎么过啊!
1869年1月,吉米出生了。不幸的是,他一生下来就遗传了母亲的体质,臀部长了一个大大的结核瘤。往后的日子爱丽丝总是脸色苍白,眉头深锁。日后人们告诉安妮,她的母亲年轻时多么开朗、爱笑,而安妮记忆中的母亲却是苍白、困倦、瘦弱,寂静得像一尊雕像。
安妮与她父亲仍有快乐时光。他继续为女儿唱歌、跳舞,说一些令人开心的故事。
有一次,父亲蹲在她身旁,问她:“今天痛吗?”
安妮知道父亲说的是她的眼睛,她不想让父亲担心,便摇摇头。
托马斯牵着她的手说:“我的小宝贝,来吧!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父女俩走了5里路,到了邻镇西乡。
因为托马斯听说此地来了一位眼科医生,所以他特地带安妮来看看。
但医生在检查过安妮的眼睛之后,摇了摇头。回家的路上,托马斯在安妮身边蹲下,搂着她说:“宝贝,不要担心,这个医生虽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总会找到一个好医生来医好你的眼睛的。”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长大一点,我就带你回到我们的家乡——爱尔兰。用爱尔兰香浓河的河水洗净你的眼睛,就不会再痛了,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药水。”听得安妮眼睛发亮。但她哪里知道从美国马萨诸塞州到爱尔兰的香浓河,路途是多么地遥远啊。
托马斯带着女儿走到镇中心的繁华区。一家商店橱窗里安放着了一顶美丽的白色草帽,帽子上还有一条淡蓝色蕾丝带垂在后面。
“嗨!”安妮的鼻尖贴到橱窗玻璃上赞叹地叫起来。
托马斯看看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店里。
安妮看到售货员从橱窗里取下帽子。几分钟后,托马斯走出来,把帽子戴在安妮头上。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顶帽子!美得像童话故事中小仙女头上的帽子!戴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帽子,她一路欢笑回到家。
渐渐的,托马斯面对接踵而来的重重困难显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摆脱心中的忧虑和烦恼。沉重的负担和悲哀折腾着托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开始学会了借酒消愁,常常喝得烂醉才回家,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此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小孩,爱丽丝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婴儿又吵又闹,她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安妮。
年幼的安妮不懂尘世坎坷,需要家人关怀示爱。然而她的双亲没有多余的爱滋润她、呵护她。她心里慢慢开始变得不安与焦虑,慢慢的,她开始变得易怒,常常狂乱地发脾气,她大声嘶喊、怒吼、东撕西摔,自己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于是安妮从一个快乐天真的小女孩变成了暴躁易怒的小女孩,以至于后来邻居们都叫她“令人讨厌的小孩”。
有一次,爱丽丝叫安妮照顾睡在摇篮里的小妹妹玛丽。安妮摇一摇,不觉怒气从中而来,打从心眼里她就不喜欢玛丽,玛丽夺走了妈妈所有的疼惜和怜爱。
她越想越生气,愤愤地用力摇晃,咚的一声,小婴儿从摇篮里滚下来。
那一天晚上,父亲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紧牙根,滴泪不流,从此怨恨更像燎原的野火,难以平息。
还有一次,她把手伸进烤箱里拿面包,不小心被火烫到。虽然这是自己的错误,她却勃然大怒,抓了火钳,夹起面包,使劲地摔在地上。
眼看安妮愤怒地糟蹋她们的宝贵口粮,母亲只能无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每天早晨,安妮都喜欢看她父亲刮胡子。泡沫裹着胡子,多么好玩。这一天,安妮注视了一会,她把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里。
不巧托马斯的情绪也不好,他打了安妮一巴掌,喝斥道:“把手拿开。”
这一巴掌点燃了安妮的宿怨与积恨,瞬间像火药爆炸一样,安妮举起手边的瓶瓶罐罐,对着镜子一个接一个狠狠地掷去。镜片碎落满地,留下木头空框颤颤震动。
面对安妮的发疯,父亲呆若木鸡,他喃喃说道:“是魔鬼缠身?是鬼迷心窍?看看你所做的,你这个扫帚星,带来厄运,都已7年了。”句句清晰地刺进安妮心坎。可怜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实托马斯的情绪不在于破碎的镜子,而在于贫穷和疾病。辗转不能入眠的漫漫长夜,以及父亲的无情诉说,困扰了安妮多年。
年复一年,安妮眼疾更趋恶化,吉米的肿瘤越长越大,爱丽丝病人膏盲,托马斯沉沦酗酒,无法自拔。情况已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再坏的境地了。在这些岁月里,爱丽丝勉强撑住了这个家。苦难像虫子一般无声无息地把她啃蚀耗尽。
终于,到了那一天,上帝把她的灵魂收走了,她魂归西天,栋梁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莎立文的亲戚只得出面救济,出来安顿一个酗酒的男人和3个年幼的小孩的去处。
亲族代表通知所有的亲属开会,住在附近的亲戚都来参加。爱伦姑妈主动提议要收养吉米和小婴儿玛丽。
没有人主动收留安妮,因为她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坏脾气和眼疾。经过一番推诿后,大家决定由堂哥约翰与堂嫂苏达希堂嫂收留安妮。在亲戚中,约翰是相对富有的,他拥有一个制烟厂,虽然不算大,却也算是自己当老板,独资经营。
“你们毫无道理,只是嫉妒我们。”苏达希堂嫂大叫不平,但她推不开道义责任。当天下午,他们只得把安妮带回家。
虽然不甚情愿,但苏达希堂嫂尽她所能,善待这个不速之客,无奈小小的安妮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在她心中,自己已是一无所有,只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所以她要好好“保护自己”,她出于本能的,不择手段的、不可理喻的维护所谓“自由”。
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蛮把苏达希堂嫂吓得不愿意再招惹她了,于是苏达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之后的一阵子,安妮过得很惬意。她坐在苹果树下编织自日梦,躺在干稻草堆上发呆,在田野里游荡,从这个牧场到那个草原,每天混过日子。
一天晚上,约翰告诉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么事?她躺在谷仓后面那片草地上。高举着手,一动不动。有只小麻雀从树上飞过来,掠过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飞走了,安妮还是不动。那只小麻雀竟然又飞回来停在她手指上,她们就这样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观看,足足有5分钟,真是不可思议。”
苏达希堂嫂冷冷地哼道:“有什么好奇怪?小鸟的朋友?岂是只小鸟,她就像一头野兽。养一只小马或小牛都比养她好得多。”
约翰感慨道:“在家里无恶不作,在外面却可以这般温驯有耐心。”
秋天来了,学校要开学了,安妮也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一天,她找到苏达希堂嫂,用兴奋而激动的声音颤抖地问:“我可不可以去上学?”
苏达希堂嫂嗤之以鼻“不要做白日梦了,凭你这一双眼睛,一辈子也别想读书、写字。”安妮上学的愿望落空了。
圣诞节快要到了,约翰和苏达希堂嫂几乎每天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入前面大客厅。他们将圣诞礼物存放在前厅,所有的小孩都不准踏入。安妮当然是惟一例外——因为家里没人能管的了她——她一再从前厅进进出出。
一天,她发现一个非常美丽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双蓝色深邃的眼睛,满头金色卷发,细瓷做的脸蛋光鲜粉嫩,镶着蕾丝花边的拖地长礼服裹住她。安妮非常喜欢她,从此以后,安妮不时溜进去看那个洋娃娃。她抱着洋娃娃拍一拍、摸一摸、亲一亲。
圣诞节前的这些相处使她误认为这个洋娃娃非她莫属了。
久盼的佳节终于来到,家里的每个人鱼贯走人大厅。约翰打扮成圣诞老人分发礼物。每一个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礼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在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洋娃娃,她等着抱洋娃娃呢。然而约翰拿起它,给了自己的女儿。
瞬间,安妮冻住了似的凝然直立。然后她发疯似冲出来,一把抢过娃娃,揪住金色卷发,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约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时,她已毁掉了全家的佳节气氛。
于是又开了家族会议,不过现在的亲戚们已经受不了安妮,厌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
爱伦姑妈说玛丽乖巧可爱,自己喜欢这孩子,愿意继续收养。而吉米的臀部的肿瘤病况已越来越严重,她已无法承担医药费。至于安妮?当然更没有人愿意收留她。最后,家族会议决定将他们送到德士堡救济院,从此以后与莎立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干。
贫民救济院
郭兰杰用吸墨纸小心地擦干他的笔,收好大本子说:“你们俩的资料都登记好了。老丁,麻烦你带吉米到男宿舍,我带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明白这表示他和安妮将被分开,他投进安妮的怀里嚎陶大哭起来。
安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感情。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爱使安妮第一次关怀“自我”以外的人。安妮紧紧地抱着弟弟,对郭兰杰大叫:“不行,不行!我们要在一起。”
郭兰杰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应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围兜兜。”
穿女孩的围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脱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长裤呢!吉米不禁又放声大哭。郭兰杰看到吉米的样子,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这次安妮的反应很快,她明白这是让他们姐弟不分离的唯一办法。她赶紧嘘住了弟弟:“好,如果这是一定要守的规矩也只好这么做了。”
这是一所虚有其名的救济院,事实上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收容所。无依无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汉等天涯沦落人均是这里的常客。这里没有护士,也几乎没有医疗药品。州政府拔给医生的钱不够,镇上的医生也就偶尔例行公事来巡视一趟,在长方形的两栋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安妮和吉米就从千里迢迢加入他们之中。
第一个晚上,莎立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这一栋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妇人,安妮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这些妇人阴森森的,没有一点生命活力。她们如同幽灵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时便坐在摇椅里叽叽嘎嘎摇上几个钟头。她们的缄默和永无止尽地摇着躺椅也令安妮身心不安。
多数老妇人并不关心新来的莎立文姐弟。但有两位老妇人成为安妮的朋友,安妮觉得她们与众不同,至少她们还“活”着。一位是玛琪·卡罗,她懂得阅读!于是她充当了安妮的眼睛。给安妮读书听,而安妮则帮老人捧书,替她翻开新的一页。就这样玛琪·卡罗的眼睛和安妮的双手互补缺憾,相得益彰。几个月以来,她们读完了一本又一本书,这段经历点燃了安妮的阅读欲望。
玛琪·卡罗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成了瘫痪,连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在需要翻身或坐起来时就喊安妮。这是不管在做什么,安妮总是赶紧跑过来帮她。还有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妇人,她常拉着安妮的手,讲些奇妙的故事给安妮听。
安妮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过得快乐无比。虽然居住环境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没,但是她们并不以为意。吉米还以此取乐,常用扫把追赶老鼠群,玩着猫追老鼠的游戏。但在这里,他们姐弟有东西可吃,不用分离,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各有一张床,还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最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上上下下的职员都善待他们,没有人欺负他们、藐视他们。
她也很少再使性子、发脾气了。有一两次,她正要发脾气,管理员就对她说:“你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胁唤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后的日子,一想到这句话,她就会煞住狂乱叫闹的脾气。她渐渐学会了平静地过着日子。
冬天来临了,因为没有保暖的厚外套,他们只好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在宽敞的女宿舍尽头有一间少有人来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专用游乐室。
“你们怎么……敢在这个屋子里玩?”一位老婆婆显得十分害怕地告诫说。安妮领会婆婆的好意相劝,她知道这是停放死尸的太平间。
救济院里,人们去世以后,连床一起被推到这一个房间,等候安葬。但安妮耸耸肩,并不介意,她尝尽人世无常和辛酸,生者与死者的日子有什么两样?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一天,安妮发现大厅的橱子里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过的旧杂志。
“吉米,吉米,快来!我挖到宝了。”她喊来弟弟,把一捆捆杂志拖出来,搬到她们的游乐室——太平间里。虽然都不识字,但是她们趴在地上,欣赏书里的图片流连忘反。
吉米最爱看有些杂志中的警察公报,而安妮则喜欢看妇女杂志上的窈窕淑女,这些淑女们穿着镶丝边的拖曳长裙,闪亮的钻石发箍环束着长长卷发,旁边还有许多天真无邪、两颊红润的小孩子们绕足嬉戏。她把杂志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视力全神贯注地看着,但光是图片无法让她理解,她用手指,爱惜地抚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突然她愤然摔开杂志,紧握拳头,痛捶地板:“我要读书,我现在就要读书……”热切的求知欲如火焚心,她无奈地放声大哭。
终于,春天来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开。他们本来可以出去嬉戏玩耍,但吉米的肿瘤越长越大,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只能依赖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里踱来踱去。
每天早上安妮帮他穿好衣服,从床上小心地搀扶他下来,调好拐杖,稳住吉米。“他还能走路,应该不是毛病。”看着日趋病重的弟弟,安妮无法面对现实,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病痛让吉米哭个不停。邻床的老太婆抬起头,不耐烦地对安妮吼叫起来:“你这个女孩子,怎么搞的?你不是照顾他的人吗?还让他整夜哭叫,吵得我无法入睡。”
安妮很生气地回应:“闭嘴!关你什么事,老巫婆。”
“你这个小鬼,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好哇!”安妮两手叉腰,像只斗鸡。
吉米爱看热闹,他想站起来,却又倒回床上。“哎哟,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安妮安慰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担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会好的。”然而从此以后吉米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救济院的管理员为吉米请来医生,诊断过后,医生将安妮叫到大厅,双手轻按安妮瘦削的肩膀告诉她:“安妮,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阵冷颤从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安妮大吼:“不可能!”她嘶声长哮,紧握拳头拼命地捶打医生,直到有人跑过来拖开她。
管理员骂道:“够了,够了,再闹就马上把你送走。”这一句话打中了安妮的要害,震慑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记闷棍,怔怔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