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会想象着阳光、辽阔的天宇以及林间的飞鸟,
自然和谐有序,
我亦顺应天地。
在我看来,自人类出现以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具备了感知种种情绪的经验。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存留有关绿色土地和潺潺流水的记忆,即使失明和失聪,也无法剥夺祖先赐予人类的这份礼物。
我们通常会将这种源自遗传的特质称之为第六感——融合了视觉、听觉、触觉于一体的灵性。
我在伦萨姆有许多“大树朋友”。其中之一是一株十分壮观的橡树,它是我心中的骄傲。我带了我所有的朋友去欣赏这棵树王。
这棵耸立在悬崖之上的大树径直俯瞰着菲利普国王池塘,那些熟谙树木知识的人一定会说,这棵树至少已有八百或者一千年的历史了。传说菲利浦王,这位印第安人的英雄首领,就是在这棵树下与世长辞的。
我还有另外一位“树友”,是一株生长在红色农庄庭院里的菩提树。同庄严的橡树相比,它显得相当随和而平易近人。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我感觉房子的一边似乎受到了剧烈的碰撞,即使没有人告诉我,我也立刻猜出是菩提树被雷击倒了。我们走去看这棵经受了无数狂风暴雨的英雄树,它曾经经过了猛烈的搏斗,而终于猝然倒下了,真叫人痛心疾首。
我决不会忘记我所要描述的那个特别的夏天。我的考试刚一结束,莎立文老师和我就急匆匆地赶到了这个“绿色幽境”。兰瑟姆有三个很出名的湖,我们在其中的一个湖上拥有一所小房子。在这里,阳光普照的一整天都是属于我的。有关学院和课业的所有思绪,以及喧嚣聒噪的城市生活,统统地被这里的幽深美景消解殆尽。
然而,在伦萨姆我们仍能听到动荡的世界上发生的一切的回响——战争、结盟和社会冲突。我们听到了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正在发牛的无谓的残酷战争以及资本家和劳工的斗争。
我们还知道,在我们的伊甸园边界之外,人类正在挥汗如雨创造着历史,虽然他们本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但是我们很少留意到这些事情,早晚有一天,世事会像过眼云烟般在我们眼前匆匆消逝;而此处的湖泊和林木,遍布雏菊的旷野和气味清新的草地,则延续着其永恒的生命。
那些认为人类的知觉都是由眼睛和耳朵传达的人们会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居然能分辨出是在城市街道上行走,还是走在乡间小道上。要知道,乡间小道除了没有砌造的路面以外,同城市街道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但是他们忘了我的整个身体都对周围的环境发生感应。
城市的嘈杂和低沉的隆隆声常常会撞击着我的面部神经,我可以感觉到看不见的人群踏着永无止息的沉重脚步,刺耳的喧嚣一点点地侵蚀着宁静的心灵。沉重的车轮在坚硬的路面上隆隆碾过,机器发出乏味的铿锵声。对于那些耳目俱全,常年在城市中穿梭往来的人而言,假如不是因为骚动的街道和纷乱的景象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我想,他们一定会被这种单调的噪音逼疯的。
在乡村,人们看到的是大自然的杰作,听到的是自然之音,不必为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的那种残酷的生存斗争而满心忧虑。我曾经好多次访问那些住在又窄又脏的街道上的穷人。想到社会现实问题,那些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心满意足的居住在豪宅里;而那些贫民则在破败阴暗的公寓里苟且偷生。每每想到这些,我就难以抑制心中的激愤之情。小孩子们全都挤在这些污秽不堪的巷子里,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你向他们伸出双手时,他们怯懦地闪退一旁,如同被一阵风吹散。
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他们的身影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使我不断地感到痛苦。还有那些男人和女人,同样地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我抚摸过他们粗糙的手,深感他们的生存真是场无休无止的斗争——不断地混战、失败和失望。
在奋斗和机遇之间,他们的生活似乎处于巨大的失衡状态。我们经常会说,阳光和空气是神赐予所有人的免费礼物,事实果真如此吗?在城市偏僻而阴暗的街巷中,阳光不见踪影,而空气也是污浊的。哦,善良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对你们的手足弟兄如此冷漠呢?当你们祷告说“感谢主赐予我们今日的饮食”,而你们的弟兄却一无所有!哦,我真希望人们离开城
市,抛开这辉煌灿烂、喧嚣嘈杂、纸醉金迷的尘世,回到森林和田野,重过简朴的生活!这样,他们的孩子们才能像挺拔的松树一样茁壮成长,他们的思想才能像路旁的花朵一样芬芳纯洁。在城市生活了一年之后,当我重返乡间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对我的所见所闻做出深入的思考。
再次感受到脚下松软、湿润的土地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绿草茵茵的小路会把你领到蕨草繁茂的溪水边,在这里,我可以把我的手指浸泡在潺潺流水之中,或者,我也可以爬过一堵石墙进入草地,然后忘乎所以地翻滚跳跃!
除了从容散步以外,我还喜欢骑双人自行车四处兜风。凉风迎面吹拂,铁马在胯下跳动,真是惬意极了。迎风快骑使人既感到轻快,又有感受到力量的喜悦,令人飘飘然而心旷神怡。
只要有可能,我的狗儿都会陪我一起散步、骑车或航行。我有很多狗儿朋友——体形硕大的獒犬,长着一对温柔大眼睛的西班牙长耳犬,顽皮聪明的塞特犬和忠诚、朴实的短毛犬。目前,我最钟爱的是一条第锐尔公犬。它是一条纯种狗,尾巴卷曲、脸相滑稽、逗人喜爱。这些狗朋友似乎了解我生理的缺陷,当我独自一人时,总是寸步不离地依傍着我。我喜欢它们那种亲昵的样子和富于表情的摇尾动作。
每当雨天把我困在家里的时候,我就会学着其他姑娘们的样子找点有趣的事干干。我喜欢用钩针做一些女红;我会以逍遥自在的方式浏览书籍,这里看一行,那里看一行;我也可以同朋友下盘跳棋或者国际象棋。我有一个专用木板棋盘,棋盘上的方格子都被重新雕琢过,这样棋子就可以稳稳地立在上面。黑棋子是扁平的,白棋子顶上是弯曲的。每个棋子的中间有一个洞,可以放一个铜制的圆头,以区分国王和其他棋子。国际象棋的棋子大小不一,白棋比黑棋大,这样,下完一着之后,我可以用手抚摸棋盘来了解对方的计谋。把棋子从一个格移到另一个格会产生震动,我就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轮到我走棋了。
如果碰巧遇到孤身一人且无所事事的情况,我就会兴致盎然地玩一局单人纸牌游戏。当然,在我使用的纸牌右上角都印有盲文标记,以此可以表明纸牌的大小。
如果有小孩子在身边,那么再没有比同他们嬉戏更让我高兴的事了。我发现即便是最小的孩子,也能成为我的好伙伴,而且,我可以很荣幸地说,孩子们都喜欢和我一起玩。他们会领着我四处走动,还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指给我看。自然,很小的孩子不能用手指拼字,但我可以用唇读来弄明白他们说的话。有时唇读也未能弄明白他们的话,他们就求助于手势。有时候我难免误解了他们的意思,干错了事,他们就会哄然大笑,于是哑剧就得再次从头做起。我也常常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玩游戏,我们在一起玩得高高兴兴,不知不觉时间就溜走了。
博物馆和艺术品商店是带给我快乐和灵感的另一个源泉。很多人都觉得难以理解——在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像面前,不凭借视觉,单靠触摸就能"看到"它的形态、情感和艺术魅力,这可能吗?事实上,我的确从触摸伟大艺术作品的过程中获得了无上的快乐,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当我的指尖摸索着起伏的线条时,它们自会发现艺术家作画时的想法和激情。我能从抚摸神话英雄雕像的脸中,感觉到他们的爱和恨以及他们的英勇性格。正如我能从允许我摸的活人的脸上摸出人的情感和品格一样,我从狄安娜雕像的神态上,体会到森林中的秀美和自由,感觉到那种足以驯服猛狮、能抑制最强烈的欲望的精神。维纳斯雕像的安详和优雅,使我的灵魂充满了喜悦。巴雷的铜像则向我展示了丛林的秘密。
我书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尊荷马的圆形浮雕,雕像挂得很低,因此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荷马那张优美而悲伤的脸。雕像有着庄严的面目表情,我对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了如指掌——生命的轨迹,挣扎的苦涩和忧伤;在冰冷的灰石中,他那一双盲眼仍然在为他心爱的希腊寻求光明与蓝天,然而结果总是归于失望。那美丽的嘴角,坚定、忠实而又柔美。这是一个诗人的脸庞,一张饱经忧患的脸。哦,我是多么理解他的失明之痛啊——与之相伴的唯有永恒的黑夜:
哦,黑暗,黑暗,黑暗,被正午的光辉围裹,
无可挽回的黑暗,遮天蔽日
将人间的所有希望摒弃!
我仿佛听见荷马在歌唱,跌跌撞撞,步履蹒跚,从一个营帐行吟到另一个营帐——他歌唱生活,歌唱爱情,歌唱战争,歌唱一个英雄民族的光辉业绩。这歌奇伟雄壮,使盲诗人赢得了不朽的桂冠和万世的景仰。
我有时也想知道,在感知雕塑品的艺术魅力方面,手是否真的比不上眼睛的敏锐。我个人认为,相对于视觉而言,手更能够觉察到雕塑线条的韵律感和其内在的微妙变化。不管是否如此,从希腊的大理石神像上,我可以觉察出古希腊人情绪的起伏波动。
我的另一个很特别的爱好就是去剧院看戏。大幕拉开,戏剧在舞台上展开——真实剧情带给我的享受远非阅读剧本所能企及,因为动荡起伏的故事情节会让你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我曾有幸会见过几位著名的演员,他们演技高超,能使你忘却此时此境,把你带到罗曼蒂克的古代去。埃伦·特里小姐具有非凡的艺术才能,有一次,她正在扮演一名我们心目中理想的王后的时候,我被允许抚摸她的脸和服饰;我能感受到她赋予了角色一种庄严的神圣感,以及抑制无尽悲伤的高贵气质。站在她身边的是亨利·欧文爵士,他穿着象征王权的袍服,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流露出君王的雄才大略;而含而不露的王家威仪则铭刻在他脸部的每一个纹路上。在国王的脸上,我似乎摸到了一副面具,那种冷漠而难以解读的忧伤令人终身难忘。
我还认识杰斐逊先生,为有他这个朋友而引以为豪。每当我到一个地方,如果他恰巧正在那儿演出,我总要去看望他。我第一次看他的表演是在纽约上学的时候,当时他正在演出《里普·梵·温克尔》。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可是我从来不觉得里普那慢条斯理、奇特而友善的行为方式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杰弗逊先生那优美动人,极具悲剧意味的表演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我的手指上"保留着"一幅"老里普"的画像,我永远也不会失去它。演出结束之后,莎立文老师领我去后台看望杰斐逊先生,我在那里用手抚摸了他那奇特的服装、平滑的头发和胡须。杰斐逊先生让我摸他的脸,这样我就可以想象了,当他从那离奇的二十年沉睡中醒过来时是什么样子,他还演给我看,那可怜的老瑞普是如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的。
我还在《对手》中看到过他的表演。记得有一次我曾在波士顿拜访过他,而他特别为我表演了《对手》中最精彩的情节。我们见面的会客厅被当做一个临时舞台,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而鲍勃·埃克斯则书写着他的战表。我用手触摸他的每一个动作,完全领略到他手忙脚乱的那种滑稽可笑,如果不是看他表演而是由别人把故事拼写给我听,那是完全体会不到的。接着,他们就你死我活地决斗起来,两把剑你来我往,迅疾非凡,后来可怜的鲍勃心慌意乱,渐渐败下阵来。然后,这位伟大的演员猛地拉下自己的战袍,双唇止不住地抽搐。转瞬之间,我就置身在瀑布村,而且触摸到了施奈德那毛发蓬松的头正抵着我的膝盖。
杰弗逊先生背诵了《里普·梵·温克尔》中的精彩对白,这是一段笑中含泪的感人情节。他还详尽地向我介绍了手势和形体应该步调一致的舞台表演经验。当然,我对戏剧动作是一窍不通的,只好胡乱凭着猜想说了几句;不过,凭借他精湛的演技,他把动作和台词结合得很好。瑞普嘟囔着说“一个人离开了家,就这样快地被大家遗忘了吗”时发出的一声长叹,在经历了长眠之后,他怀着失魂落魄的心情寻找他的狗和猎枪,而且,他犹豫不决地同德里克签订合约的举动也十分可笑——所有这些似乎都脱离了生活本身的意义。换句话说,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是依照我们所认定的方式而发生的。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戏的情景。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却宛如在昨日。儿童演员埃尔塞·莱斯莉正在波士顿,莎立文老师带我去看她演出的《王子与乞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出感人的小话剧,尤其是悲喜交加的剧情和儿童演员的精彩表演。演出结束后,我被允许到后台见识一下她的王家装束。我得说,你很难找到一个像莱斯利这么惹人喜爱的小孩了,尤其是当她面带微笑,顶着一头如云般飘逸垂肩的金发默默伫立时,你更感到妙不可言。她丝毫没有流露出胆怯或者疲惫的迹象,尽管她所面对的是台下的一大群观众。那时,我刚开始学说话,来之前我反复练习说她的名字,直到后来能清楚地说出她的全名。当她听懂了我说出的几个字,并立即愉快地伸出手来欢迎我时,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