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令人愉快的一年,因为我所学的科目特别合我的胃口,比如经济学,伊丽莎白时期文学,还有乔治·L.吉特莱芝教授主讲的莎士比亚,约西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史。通过学习哲学,一个人可以与那些远古时代的思想以及其他思想模式产生共鸣。
但是,大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万能的文化古都雅典。在这你不会遇到伟大的灵魂,也不会与智慧面面相对。虽然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但是他们似乎已经变成了干枯的木乃伊。在我们确信已经拥有了弥尔顿或者以赛亚之前,我们必须要将他们从知识的缝隙中抽取出来,并对其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而不仅仅是自作聪明的模仿。在
我看来,似乎许多学者都忘记了要领略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深刻的同情应该比理性的分析更为重要。不幸的是他们费了很大工夫进行讲解,却没有能在学生的头脑中留下多少印象。这种讲解很快就从我们的心上掉落了,就如同成熟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一般。这就好像虽然我们了解了一朵花,了解了它的根和枝,甚至它的整个生长过程,但是,我们也许仍然不会欣赏一朵带着露水的鲜花。
我常常不耐烦地反复问自己:“何苦要为这些说明和假设费尽心思呢?”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飞来飞去,就像失明的鸟儿无助地在空中扑打着翅膀。当然,对于我们所读过的那些著名作品的精髓,我并没有全盘否定的意思。我所反对的只是冗长而令人困惑的评论,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观点。像吉特莱芝教授这样的大学者在阐释大师作品时曾说过,大师之作恰如赐予盲人的新视觉。的确,他把莎士比亚原汁原味地带到了我们面前,他是把莎士比亚的诗人地位复原如初的先驱,也是带给我们光明的使者。
不过,有时候我真想把我准备学习的科目扔掉一半,因为超载负荷的大脑是无法消化那费了很大的代价才得到的知识珍宝的。在一天之内阅读四本或五本不同科目不同语种的书籍,而且又不遗漏细枝末节,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带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匆匆阅读,心里只想着各种测验和考试时,你的大脑就会变得无所适从,似乎有太多无用的小摆设堆在你面前,而如何选择就成了一个问题。目前,我脑子里就塞满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简直无法把它整理出个头绪来。无论何时,只要我一踏入意识王国的领地,我就会感到自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成千上万种零零碎碎的知识就像冰雹一样在我的脑中四处飞溅,当我设法躲过它们时,各科论文的鬼怪和大师的精灵就紧紧追赶上来,直到我愿意,或者说迁就那些邪恶的意识肆虐横行!或许,我应该把顶礼膜拜的偶像统统砸碎。
不妨说,各种各样的考试正是我大学生涯面临的首要难题。虽然我曾经面对过许多次考试,而且每次都把它们打得大败而回,但是它们总是再次反扑,并且用挑衅的表情大肆要挟。每次到考试的前几天,我总是拼命地往脑子里塞各种神秘的公式和无法消化的年代资料,犹如强行咽下那些无法人口的食物,这种时候真使人希望自己同书本和科学一起葬身海底,一死了之。
终于,恐惧时刻降临——考试,如果你觉得自己准备就绪,那么你实在是抢到了一个有利位置,这就是说,你能够在恰当的时间召唤到你思想的潜能,从而有助于你向更高的层次迈进。有一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就是任凭你百般召唤也无人理睬。而最令人感到困惑和懊恼的是,正当你需要调动记忆和缜密的鉴别力的当口,它们偏偏张开翅膀飞得不知去向,真急得叫人气死。你千辛万苦装到脑子里的东西,在这紧要关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请对哈斯和他的功绩做简要说明。”哈斯是谁?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个名字看起来似曾相识。于是,在你储备的历史事件中,你上下求索,其过程好似在一个塞满碎布头的口袋中寻找一小块丝绸。这个问题肯定曾经背诵过,似乎就近在眼前,而且那天当你回想宗教改革的发端时,还曾碰到过它。但现在它在哪里呢?你把脑子里记得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历次革命、教会的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等等。可是“哈斯”这个人在哪里呢?你会惊奇地发现,你所了解的那些事件并没有在试卷上表现出来。失望之余,你只得攫取知识储备,还要把你所学过的每一样东西悉数查验,终于,你要找的人就躲藏在一个角落里,他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点儿也没有理会他给你造成了多大的灾难。
就在这时,监考人走过来通知你时间到了。于是,怀着满腔愤懑,你一脚把思维的残片踢到角落里,你的头脑里塞满了革命性的计划——废除教授们的神圣特权,为什么他们能随意提问而无须经过被提问者的同意?
在本章的最后两三页,我使用了一些形象化的比喻,可能引起人们笑话。
那闯进瓷器店里受到冰雹般袭击的公牛,还有那一副恶狠狠面孔的鬼怪都似乎不伦不类,如今它们都在嘲笑我。啊,让它们继续嘲笑吧。我所使用的言词确切地描绘了我的心境,因此我对这些嘲笑不屑一顾,我郑重说明,我已经完全转变了对大学的看法。
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学习生涯仍处在起步阶段,但是浪漫的光环已然褪去。从浪漫到现实的转变过程中,我所获颇丰,可以说,如果没有实践经验,你永远也不会了解到事物的真谛。我所学到的宝贵经验之一就是耐心,它告诉我们,我们接受教育,要像在乡村散步一样,从容不迫,悠然自得,胸怀宽广,兼收并蓄。这样得来的知识就好像无声的潮水,把各种深刻的思想毫无形迹地冲到了我们的心田里。
“知识就是力量”固然正确,但是,知识更应该是愉快的。要拥有知识,特别是广博、深奥的知识,就需要我们具备去芜存真、点石成金的本事。了解人类进步过程中的思想和行为,你就会触摸到几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人性脉搏,如果你不能从这种脉搏中体会到人类崇高的愿望,那他就是不懂得人类生命的音乐。
感谢书籍
至此,我已经把生活中所发生的事件做了简要描述,可是我并没有向人们展示我对书籍的依赖度有多么大,首先来说书籍能带给人们愉悦和智慧。其次,其他人通过视听来获得的知识,而由于我的生活在各方面都有很大的局限,因此我不得不在书籍之中寻找尚未发掘的新世界。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我对书籍的依赖程度远远超过普通人,因此,我要从我开始读书时说起。我第一次阅读故事的时间是在1887年5月,那时我七岁。自此以后,我便如饥似渴地攫取任何印有文字的纸张,凡是在我“饥饿的指尖”所触及的范围之内的,我都不会放过。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我接受教育的早期阶段,我并没有进行有规律的学习,也没有依照任何原则来阅读。
起初,我只有几本盲文书——一套启蒙读本、一套儿童故事和一本书名为《我们的地球》的叙述地球的书,这是我全部的书库。但是,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上面的字磨损得无法辨认。有时候,莎立文老师读给我“听”,把她认为我能懂得的故事和诗歌拼写在我手上。但是我更愿意独自沉浸在阅读的快感之中,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喜欢的那些故事。
当我第一次去波士顿时,我才真正开始了正式地读书。我被允许每天花一些时间到图书馆看书,在书架前摸索着走来走去,随便取阅我能够接触到的任何图书。不管书中的文字我能认识多少,也不管能否看懂,我都照读不误。可以说,令我着迷的正是那些词语本身,而书的内容反倒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因为我对知识的感知能力十分强大,所以我的很多词汇和句式都是在那时掌握的,虽然对有些的词句含义不甚明了,但是在后来,当我开始学习说话和写字的时候,这些词句竟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以至于朋友们对我丰富的词汇量大为惊讶。
当然,在早期的阅读中,我从来没有把一本书完整地读完过,直到发现《小爵爷方特勒罗伊》这本书时,我才第一次把一本有价值的书读懂、读完。一天,莎立文老师发现我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翻阅小说《红字》。那时我大约八岁。我记得她问我是否喜欢小珀尔,而还向我解释了一些晦涩难懂的词句。随后,她对我说她有一本讲述一个小男孩经历的书,保证比《红字》有趣得多。那本书就是《小爵爷方特勒罗伊》,她答应接下来的夏天就读给我听。但我们直到8月才开始读这本书,因为我们刚到海边时的几个星期,许多新奇有趣的事情使我忘了这本小说。后来又有一段时间,老师离开我去波十顿看望朋友。
当老师返回时,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阅读《小爵爷方特勒罗伊》。我清楚地记得我们读第一章时的时间和地点。那是8月里一个温暖宜人的下午,我们俩坐在一张摇摆的吊床上,这张吊床就拴在离家不远的两棵大松树之间。
我们吃了午饭就赶紧干完洗涮活儿,为的是尽可能利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来读这本小说。当我们穿过草地朝吊床走去时,许多蚱蜢跳到衣角上,我记得老师坚持一定要把这些小虫子从衣裳上弄干净再坐下来,而我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行为。
吊床上面落满了松针,因为自老师离开后一直没有人用过这张吊床。和煦的阳光洒落在松树上,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芳香,同时夹杂着一股独特的海洋气息。在开始读故事之前,莎立文老师向我解释了一些我不太理解的背景,而且在阅读过程中,她也要随时向我讲解生词。起初我不懂的生字很多,常常读一会儿就得停顿下来,但当我了解了故事情节后,就急于想跟上故事的发展,根本顾不上那些生字了,对莎立文老师所做的解释,我也听得颇不耐烦。
后来,因过于疲劳,老师的手指再也拼写不下去了,而我却第一次产生出被剥夺了心爱之物的沮丧感。于是,我把书抓在手里,如饥似渴地摸索着书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急切的心情。
后来,在我的迫切请求下,安纳诺斯先生就把这本书制作成了盲文。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达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可以说,《小爵爷方特勒罗伊》成了我童年时代最亲密的伙伴。我之所以如此不嫌哕嗦地讲述这些细节,是因为我以前那种随随便便、不求甚解的读书态度,和我现在的读书态度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在其后的两年间,我又相继读了很多书,这些书都是我在家里以及在游览波士顿期间读的。具体读了哪些书,或者是在何种状态下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依然记得其中有《希腊英雄》、拉·方丹的《寓言》、霍索恩的《神奇的书》和《圣经故事》、拉姆的《莎士比亚传奇》,狄更斯的《英格兰历史儿童读本》,《天方夜谭》,《瑞士人罗宾逊一家》,《天路历程》,《鲁滨孙漂流记》,《小妇人》,《海蒂》等等。
这些书都是在边学边玩之间读完的。当然,自始至终我都怀着强烈的求知欲。当时,我并不会对我所读的书进行研究和分析,我不知道这些书写得是好是坏,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的写作风格和作者背景。就这样,这些书把它们的“财宝”堆放在我的脚前,而我欣然接纳了书籍的馈赠,正如我接纳阳光和朋友们的友谊一样自然而然。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小妇人》,因为它让我感到自己和那些视听正常的健康孩子有一样的思想感情。
我不怎么喜欢《天路历程》,好像没有把它读完,我也不喜欢《寓言》。我最初读拉·方丹的《寓言》用的是英文译本,只是简略地读了一遍,只是感觉这本书还算说得过去。后来我又读了法文版本,我发现,无论书中的文字是多么生动,故事是多么精彩,我还是不太喜欢。其实我并不反对讽刺性的寓言,只是有点不赞成由猴子和狼来宣扬伟大的真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能是觉得动物的拟人化表达方式让我看了很不舒服,让动物说人话、做人事,总感觉有点别扭,因此也就自然无心去领会其中的寓意了。
一般人认为拉·方丹的作品带给了我们很高的道德感,但我认为这种说法是言过其实的。事实上,其作品中最值得回味的地方就是故事的发生动机和其中蕴涵的自恋主张,所有的寓言无不传达出这样一种思想,即人类的道德感完全来自于自爱,假如用理性来驾驭自爱,那么幸福就一定会到来。而我则认为,自爱乃万恶之源。当然,也许我是错的,因为拉·方丹对人类的了解和观察要比我丰富得多。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读《丛林故事》和《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这类书。我对动物确实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它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而不是拟人化的。我爱它们之所爱,恨它们之所恨,它们的滑稽逗趣引得我乐不可支,它们的悲惨遭遇有时也使我流下同情的眼泪。如果说这些作品表达出了一种道德观,那么我们也会因其过于深奥而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
我对古代的思想心仪已久,古希腊的历史把我带入了一个神秘的境界。在我的幻想中,异教徒的神祇依旧行走在世间,而且还同人类面对面地交谈。我悄悄在心里地为我爱戴的亲人们建造一座座圣殿。我知晓而且喜爱所有部族的女神和英雄,以及半神半人怪。不,不能说是所有的神,对于残忍而贪婪的美狄亚和伊阿宋我就不喜欢,他们的邪恶是不可饶恕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上帝让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然后再惩罚他们。直到如今我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如同书里说的:神是如此地缄默无语,当罪愆讪笑着悄悄爬过“光阴的殿堂”。
《伊利亚特》史诗让我把古希腊看成了天堂,在阅读原文前,我对特洛伊的故事就相当熟悉了,因此,在我学习了古希腊文文法以后,我毫不费劲地便对古希腊文的宝藏一览无余了。其实,对与伟大的诗篇来说,无论用希腊文还是英文写的,它需要的不是讲解员,而是一颗敏感的心。难道不正是有那么一群好事之徒,通过他们所谓的分析而令伟大的诗歌变得面目可憎吗?所以,那些强加于人的艰深晦涩的评论炮制者们,真应该好好学一学这条朴素的真理!
我很清楚,博学的教授们从《伊利亚特》中发掘的财富要远胜于我。我并不是个贪婪的人,我甘愿接受别人比我更聪明的现实。但是即使拥有了渊博的知识,他们却无法揣摩出恢弘史诗所蕴涵的激情。当然,我也揣摩不出来。而当我读了《伊利亚特》中最精彩的篇章以后,我才有了灵魂升华的感觉,我狭隘逼仄的生命才得以释放,而身体的局限已被我淡忘。我的世界在上升,它浩瀚无边,横扫过重重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