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上我的课,每天早出晚归,和他们很少有正面接触。
某天中午,我打开房门,发现志子在洗衣服。
他蹲在地上洗,屁股对着我。上衣曳在裤子里。
我突然发现志子身材很正点,他的腰细得像女人。
我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就去上课了。
再过两天,下午没课,我开始洗攒了一大堆的衣服。
在水池接水的时候,志子走过来,停在我身边,跟我说话。
“你的文章我看了。”
“哪个?”我很诧异。
“类似自传的那个。”志子说。
“哦。”
“我觉得我们很像。”志子似乎还想跟我说话。明显地不想走开。即使看到我在洗衣服。
我只好抱着接着一满盆的水走进他的屋子,说:“走,进屋聊。”
志子走进屋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我则蹲在地上。
“我看完了你的文章,发觉我们、我们……‘本质’很像。”
志子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本质”这个他认为恰当的词汇,而且“本质”下面加重音。
幸好只是说话,如果是作诗,他大概会用“灵魂”这个词。
他用的词汇实在太不正常。
而且是把内心的想法赤裸裸而且直接地表现出来。
这不同于往常普通人类的聊天。
而且他的声音,虽然非常温柔但仍然轻微地颤抖,掩饰着他汹涌澎湃的内心。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志子。
我对着窗户,志子为了对着我,因此背对着窗户,也因此,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但我分明看到,黑暗中的两颗宝石,闪出的光芒熠熠生辉,穿透这黑暗,照亮这宇宙。
如果说他的话及语气让我惊讶,那他的表情则让我震惊。
那两颗宝石似乎不光要穿透这黑暗,连它们自身似乎也要穿透出来,与我融合在一起。
志子挚着固执地瞅着我,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认真严肃的程度让我害怕。
我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接了几秒钟,火光四射。
在这几秒钟,他视线的压力强得将我逼退,甚至压倒。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所有思维与动作停止运作。
呆了很久,我终于发觉我手里还拿着衣服,于是我又把手伸进盆里想搓洗衣服。
我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可是做出之后才发现自己心猿意马,思绪混乱,根本无法集中心情做它,搓了两下就又停下来。
于此同时我本能地感觉志子沉重的目光仍悬在上空。
像泰山压顶,异常沉重。
他在期待我的回答。
可我根本无法作出回答。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
可我根本无法冷静。
我搞不懂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或者是该说些什么。
但是不论是继续听他说话还是洗衣服,我好像都进行不下去。
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说这种话。
而且是个异性。
突出其来的变故如当头一棒,让我不知所措。
我宁可他打我一拳,让我当场死在那里。即使是装死。
我揣测不透志子的意思。
曾经有个“女性”朋友说我是她的知已,那还是写在纸上的。
至于我,很少觉得有人是我的知已,我只会觉得有人和我是同类,或在某些方面跟我有相似之处。
但也绝对不会是全部方面。
知已根本不存在,即使有,也一定是同性。
如果我会觉得某位异性是我的知已,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如果太阳一直不从西边出来,那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就算真的有这一天,以我的个性,打死也不会说出来。
现在看来,刚看完我文章的志子,一定是被我那篇自传文章里激烈的言辞所感染。
那些言辞在某时某地曾在他心中产生,当今天再读到的时候就会有种强烈的共鸣感。
这些话跟他自己想的说的如此类似,如出一辙,于是有种强烈的找到知已感。
这让他激动,让他沸腾。
这种激动迫使他急于向我表达他的想法。
于是有了当天这种局面。
只是他忽略了我们之间的差异。
而这个差异,正是我们之间最致命的。
正是因为这个差异,所以才会出现他急切地向我表达我们是知已而我却目瞪口呆这种场面。
这个差异,就在于他对异性没有恐惧感,而我对异性,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恐惧。
我的这种恐惧来自于父亲,来自于我从小就无缘无故地挨他打。
我对他的恐惧已经波及到所有男性。
即使在今天,一想到我父亲,我的笑容都会僵在空气中。
他是我所有恶梦的根源。
所以我在心理上永远与男人保持着距离,即使一个男人与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在我心底,也远隔天涯。
我甚至觉得,我这辈子,永远不会跟男人有交集。
这样的我,永远不可能会觉得一个男人是我的知已。
而志子,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所以不会觉得与异性之间有隔阂。
与异性之间的交流对他来说也绝不是问题,对我来说却是个障碍。
所以看完我的文章就要把他的感觉告诉我,是他的本能反应。
可是当时的我分析不明白,反而因惊吓过度而发呆。
我甚至不知道志子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
过度的震惊导致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根本不可能冷静地思考。
即使我可以冷静的思考,我也未必就能马上明白志子的意思。
因为这种事我头一次遇上,事先没有经历。
我不是反应很敏捷的人,头一次遇上的事通常都会让我思考上好几天。
然后才能作出客观而正确的结论。
但是当时,即使我分析不明白,我也直觉地感觉到异性之间这种超越性别界限的过份信任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压得我喘不过气,重得我直想逃离。
志子观察着我的反应,我的过度反应表现在脸上反而跟没反应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的嘴张得要比原来大。
外行人或许会以为我是以不变应万变。
只有在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吓呆了。
在志子看来,大概我的反应没有他预期中那么热烈。
我呆呆地看着他将近两分钟,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等待着。
然后看着我突然把手伸进洗衣盆开始搓衣服,搓两下突然停止,突然又抬起头看着他。
他觉得时机到了,然后继续说:
“你的经历,也许我没有过。但是你认为父母对你的感觉,我确实有过。”
我知道那是指我认为父母根本不爱我的感觉。
“但直到有事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自己的父母还是在乎你的。真的,我以前就是。”
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过似乎明白了一点,他似乎是要劝我看得开一点,让我知道还有人爱我关心我。
同时,他的语气中,似乎有着强烈地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觉。
我不敢确定,他想保护的那个人,就是我。
“真的,很多年了,我都封闭自己的感觉,不再跟任何人说起我内心的想法。
来沈阳这么久,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些话。”
“直到遇见你。
你是第一个让我强烈地想告诉这些话的人。”
沉重的责任感向我袭来,我又想逃离。
我僵硬地站起身,僵硬地端起盆,僵硬地转身,僵硬地迈步,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走到门口,走出门口,离开门口。
我终于想起我不应该就这样消失,于是僵硬地抛下一句话:“我在洗衣服,等我洗完再聊。”
完全不顾还在屋内志子的感受。
然后我蹲在厨房洗衣服,死也不肯出来。
没多久,我听见总门“咣当”一声,他出去了。
我同时听见又一声“咣当”,一块沉重的石头从我的心头落地。
我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被一位异性说成知已会让我有如此沉重的感觉?
原本我就是个脆弱的人,脆弱得连一句话都承受不起。
脆弱得连一句话都会让我想逃离。
接下来的几天,我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面的男生。
尤其是志子。
我很怕他突然再有机会走到我面前,跟我说我是他平生的知已。
我明白他只是本能地想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但却会害我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