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烟已经不再是一副委屈的表情了,被抱在怀里的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她认为只有她才配拥有的曾慕寒的宠爱。她的骄傲使她变得有些盲目了,她自信地忘记了看一眼曾慕寒的脸——那张迷茫又充满愧疚的脸。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恨,抱着蒋烟的时候竟然满脑子全是沈末!她在他脑袋里不苟言笑着,在他脑袋里古灵精怪着,在他脑袋里忽然这样,忽然又那样了。她在他的脑袋里操控着他,他明明能摆脱,明明应该摆脱,却始终没有这么做。原本非常挣扎的内心正在慢慢顺从起来,被一股看不见的温柔包围着。这是他许久都未感受过的幸福啊,这与别人给他创造出来让他接受的幸福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他迷茫,因为他并不清楚这幸福的感觉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愧疚,因为他在享受着自己的幸福时不得已要对蒋烟虚情假意了,他让原本美好的拥抱变成了应付,欺骗了别人,更违了自己的心。
一向对蒋烟非常疼爱的自己,怎么会做出伤害她的事了?
一向坦坦荡荡的自己,竟能如此地阴暗虚伪。
他甚至鄙视自己,不能接受自己是这样的人。他试图找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或许是夜太深,困意作祟;又或者是小猫身上的药味非同寻常,使他暂时乱了心智。
一定是这样的,等天一亮,他把小猫送还给沈末,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
曾慕寒迅速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猫便立即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的自欺欺人是一张轻薄的白色素罗,落在黑色的小猫身上,明晃晃地刺眼。
蒋烟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
“哥,你还能抱我回房间吗?”
“当然——如果你最近没长胖的话。”
曾慕寒稍一用力,就把蒋烟整个人都横抱了起来。
她的房间在二楼紧挨着苏海棠的房间。曾慕寒需要抱着她先上了楼梯,再穿过二楼走廊。这段距离虽然不远,可横抱着蒋烟,又得注意她不被碰到楼梯扶手和走廊栏杆上,也着实让曾慕寒费了些心力。幸好他平时在警队里有训练,否则还真得连吃奶的力气都得使上了。
曾慕寒在蒋烟房间门口把她放下了。
“好了,去睡觉吧。”
“哥,除了我以外,你不会再这样抱其他的女生了,对吗?”
蒋烟微微一笑,纯粹甜美,笑靥如花。
对曾慕寒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露锋芒的咄咄逼人的问题。
她这是察觉出了什么,要让他做个保证吗?还是只是随口这么一问,等他随口答应一句?
曾慕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勉强佯装出一个微笑,搪塞过去。
“快睡吧,不早了。晚安。”
他边说边把蒋烟往房间里推。
“知道了,知道了。晚安。”
蒋烟听话地进了自己房间,任凭哥哥帮她关了房门。
她背靠着房门,听着曾慕寒离开的脚步声,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了。
这个问题,她不久之前也问过他,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
“是,只有你。我当然只会这样抱着你。”
这才多久,他竟然就不敢回答了。
曾慕寒不喜欢我了?可是好端端地,他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他的心意怎么会说变就变了?他卧底回来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蒋烟心里非常难过,也非常愤怒。她要曾慕寒喜欢她,只喜欢她!她不能容忍他的一丁点改变,尤其不能看着她喜欢的人受别人影响而改变;从来没有人敢与她为敌,谁都不配!她的骄傲不允许有人赢过她,从来都只有她抢别人东西的份儿,她的东西,别人连碰都不能碰!
她要去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倒要看看是哪个这么不知死活!
临近午夜时,沈克念回到了医馆。
沈末本来就睡得很轻,听见里屋好像有什么动静,就匆匆起了床。打开门时,见是父亲正在忙活着给炉里添火,这才放下心来。她慢慢走近,坐在沈克念旁边的板凳上。
“情况还好吧?”沈末的语气不冷不热,眼睛也只看着炉里的火。
沈克念自然明白,沈末指的是什么。
“嗯,回来之前情况还算稳定,不过这天气又冷又干燥的,太不利于这心肺病的康复了。我一会儿会再加一味药在里边,煎药的时间也要比之前多上一个小时,你定闹钟的时候要记得啊。”
父亲的嘱咐听起来总是这么轻松,仿佛他没日没夜悉心医治的只是个普通病人,只需要他的医术高超,医德高尚,服务周到就行,根本不用他这样多此一举地因为病人病情一直不见好转而愁眉不展,殚精竭虑,还日夜不归。
沈末觉得,每次与父亲交谈时,他对蒋家那位“病人”的感情都是浮在他们对话之上的。那些没能说出的话,有时很轻,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话时的呼吸都能将其任意推向对方;有时却又很重,压在他们各自心头上,在说还是不说之间再三斟酌。
沈末担心,这些话一旦说破,她和她的父亲就都不得不面对各自的事实,并将按着这事实的不同方向无法回头地继续下去。她见惯了父亲那藏匿在每味药里的情感,也慢慢习惯了这情感在愈发苦涩的药里熬出的甜蜜和不舍。
可是母亲呢?她在遥远的日本一个人苦苦等待,望眼欲穿。她内心的痛苦,又有哪张方子能让她药到病除?如果再让她接受这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事实,她会崩溃的。
想到自己的母亲,沈末很多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都不敢对父亲提起。这话题是个秘密,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与其痛快地说出,不如就这样痛苦地分享。毕竟,自欺欺人对每个人都来得容易些。
好一阵子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沈末有莫名的轻松感。炉火燃烧的温暖中,她看见了父亲明显疲惫了的脸。
“父亲,您去睡吧。我在这儿看着。”
沈末本以为父亲会推辞的,因为以往蒋家太太的药,父亲都是自己一个人配药,熬药,打包,再给她带去的。他的事必躬亲,才正好说明了蒋家太太与别人的不同。然而这次,父亲只是嘱咐她把闹钟定好,就回自己卧室睡觉去了。
沈末心里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着,父亲已经和蒋家太太决裂,他们之间只是纯粹的医生与病人,一个收钱,一个付钱的关系;又或者,蒋家太太的病已经回天乏术,父亲已经放弃希望了。
她甚至想象着,要不了多久,她和父亲就会收拾起行囊,回到日本,回到母亲身边,一家团聚了。
这或许只是父亲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但已经足以使沈末燃起莫大的希望。她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也并不认为死亡能解决一切问题。她也深知她的父亲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
她只是期待太久了,盼望变成了执念,执念太深的人很多时候是没有理性的。正如此刻,沈末竟暗自起誓,若父亲真能重回母亲身边,她愿余生独守这医馆。
反正她是要等彼岸花的主人,即便这辈子都孤身一人,即便天意弄人,她付出这一世孤单的代价也没能等到,最后能在自己最爱的医馆里终老,也算是得命运垂青了。